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布耗子逗弄一只刚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本领。小猫是送水的老孟给老王的,因为老王跟老孟说过,厨房的面口袋被耗子咬了窟窿,老孟是个记事的人,就给老王找了这么只猫。新来的小猫本来就认生,又被那只红眼耗子吓着了,一下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倒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伸着脑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我突然诗兴大发,高声喊道:
飞到金家大院里。
天白地白树也白,
晌午咱们吃烧鸡。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我知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大戏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儿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干吗呢?我说我在做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您做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祷子弟杨衙内做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地相似,可见天下的蠢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得那位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吗?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
老七问他是谁。
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
老七问是谁殁了。
六儿说是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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