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虽是早晨,却没一点凉意。早起的黄包车夫衣衫都已湿透,泼辣点的,便将膀子光着,露一个油光光的背脊。汉口夏季的残酷,就是从清早开始,一直闷热到夜,不给人一口喘息的机会。

梅神父医院门口的墙根下,跪着满面愁容的水上灯。她的背上插着草标,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布上写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不时有行人走过来,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后叹气而去。

陈仁厚像往日的早上一样专程来看杨二堂,走到门口看到跪在那里的水上灯。他大惊失色,叔叔死了?水上灯哀伤着面孔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陈仁厚盯着白布上的字,说,你你你……!他似乎说不下去,拖起水上灯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几十步,远离了梅神父医院,才说,你这是干什么?水上灯说,我爸爸恬着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死后不那么苦。陈仁厚说,那你就卖自己?水上灯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钱安葬他?陈仁厚说,这这这……他“这”了几句,却也没有办法。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卖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办法。水上灯两腿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动的样子,陈仁厚索性将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水上灯的家里走。

趴在陈仁厚背上,水上灯呓语般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我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背我。陈仁厚心里一酸,便说,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动的时候,我来背你。水上灯哭了起来,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不想跟水家的人瓜连。她的眼泪滴在了陈仁厚胸前的汗衫上,令陈仁厚一时无话。

陈仁厚将水上灯放在她的床上,低下头,轻轻地说,水滴,你睡一下,我回头再来。

下午的时候,陈仁厚再次出现在水上灯家门口,他浑身上下业已湿透,汗水令他的头发贴在了额前。陈仁厚叫了半天,水上灯迷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仁厚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灾难,他知道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陈仁厚说,水滴,起来吧。我有要紧事说。

水上灯坐了起来,头低垂着不停摇晃,仿佛脖子支撑不起它的重量。陈仁厚说,水滴,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洪顺戏班的班主,叫杨小棍。他们戏班正缺人。他说你如果真的会唱戏,就跟他们签五年契约,他可先付你一笔钱,让你安葬父亲。但往后五年,戏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银。水上灯眼睛睁大了,说真的吗?哪个戏班?陈仁厚说,是石牌那边的。不过……好像是个江湖班子,恐怕会比较辛苦。对不起,水滴,我怕你卖了自己。可我实在是找不到钱……水上灯立即恢复了她的常态。她说,你这已经是帮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卖给戏班比自己卖身强,而且往后还能唱戏。我将来还会红。你马上带我去见班主吧。

水上灯开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顺班班主杨小棍立即眉开眼笑。以他长年走江湖的经验,他知道他的戏班捡了一个赚钱的主。这是块真金,打磨两三年,出道便能红。杨小棍拍拍胸脯说,你爹的安葬费由我全包。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笔钱置办几件衣服。姑娘家,不穿像样点怎么行?不过,我只一个条件,契约要签就签十年,不然就算了。陈仁厚说,不是讲好五年吗?杨小棍说,跑龙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陈仁厚说,当然要把她当角来捧。杨小棍说,我看她这个架式,还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红了,她一抬脚走人,我这戏班还不垮台?我虽说是个江湖班子,但也是个长年江湖,不是那种演一场就散伙的草台班。水上灯说,你若能捧红我,十年就十年。我签。不过,我也有条件,我的艺名叫水上灯,是我家长取的,我还要叫这个。杨小棍说,这名字还不错,我依你。

陈仁厚带着水上灯在汉口黄孝河边的一片坟地中,寻了块空处,把杨二堂葬在了那里。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水上灯从杨二堂死就没再流过一滴泪。她站在坟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布鞋上沾满泥浆。她想起这鞋是父亲头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时带给她的。他是在哪里买的这鞋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水上灯想得有点呆。

陈仁厚协同邻居们帮着把装有杨二堂遗体的一口薄棺下到土里。墓穴并不太深,只几锹,浮土便将棺材盖住。四周坟茔连片,杨二堂的墓夹杂其间,立即便与它们融为一体。

陈仁厚说,水滴,跟你爸说几句话,算是道个别。水上灯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她低语道,爸,这世道你根本不该来。你既然来了,就不该这么过。或许这里就是最适合你呆着的地方。爸,你不要怪我这么说,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你这么过。等我日子好了,我给你修一座大墓,你活着那么贫穷,我要让你死后能有好日子过。磕罢头,水上灯在杨二堂的坟前,燃香烧纸。纸片燃烧着,化作青烟,水上灯想,这青烟能把我的话带给爸爸吗?

菊妈手上拿着香烛和纸钱赶来。水上灯说你来干什么?菊妈说,水滴,我得来送一下二堂。水上灯冷冷道,爸爸不需要你来送。你不要辱没了他。陈仁厚说,水滴,菊妈是一片善意,你就让她送叔叔一程吧。水上灯说,这事你不懂。你别管。陈仁厚说,我不是多管事。你爸被人打伤,只有菊妈关心他,是她带我去你家,给你爸请医生的也是她。你恨水家我理解,可菊妈只是下人,她跟你没仇。水上灯说,我说过了,你不懂。陈仁厚说,可是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希望听到菊妈的声音。他们也是亲人。水上灯冷笑一声,一指菊妈说,亲人?她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她是那种连至亲骨肉都可以扔掉的人。菊妈说,水滴,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能不来哭二堂。他是我的表弟,我不来哭这把眼泪,我家的祖宗不会放过我。你骂我,我不介意。你年龄还小,不明事理。往后有一天,你会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水上灯对陈仁厚说,你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话对她说。菊妈在杨二堂的坟前焚香烧纸,水上灯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五味杂陈。菊妈说,往后你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水上灯说,你为什么不能照顾我?菊妈怔了怔,说我?水上灯说,爸爸死了,往后我就是个孤儿。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为什么不能收留我?菊妈摇摇头说,水滴,你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原谅我,我有口难言。水上灯说,因为太丢人,所以你有口难言。你既然自己有胆跟男人生孩子,就拿出胆子来把孩子养下来呀?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送她到杨家让她受苦?你让别的女人冒充她的母亲,由着那样的母亲不爱她还凌辱她?为什么?就因为怕人发现你是个荡妇吗?就算是个荡妇又怎么样呢?

水上灯歇斯底里地叫着。菊妈惊骇住了,她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水滴,你不要这样!你弄错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是……水上灯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放心,我不会找你麻烦的。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种。我没有爹也没有妈。下面躺着的杨二堂虽然对我好,但他不是我的爹。在我眼里,我的爹妈连畜生都不如。我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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