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玫瑰红的退隐,汉口的花旦缺了一个大角。幸而水上灯的半路杀出,蓦然就补了这个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灯音域宽戏路广,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几个行当。不小心名声便日益地响亮。

但重大的场面余天啸还是没让她挂牌。余天啸说,你年轻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觉得新奇。但戏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鲜感一过,就会开始找你的毛病,那时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会被这无数刀子割得浑身是血。所以,你现在可以跟人临时搭班演演,把戏台的路径走熟。闲时继续跟徐老师学习,晚上没戏演时,还要跟着我去看戏。一直到徐老师认为你进长乐戏院和大舞台演大戏都能拿下,那时你再跟我搭戏。届时我会找几出好戏,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来演。让戏迷们看了这出戏,觉得到汉口不看你我两人的戏就不算看了汉剧。

水上灯认为余天啸每一句都说得在理,所以满口应承。因此,小戏班找她搭戏时,她便去演,而大戏院找她,她便托词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会。汉口的堂会不少,加上周边乡下也常进汉口来请,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灯便会出门演。但凡她在外唱戏所挣包银都是她自己的。头一回拿到包银时,她去街上为余天啸买了一个西洋打火机,又为徐江莲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余天啸拿着打火机啪啪地打着,脸上堆着笑,对徐江莲说,我这辈子除了唱戏,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这个女伢。有了钱,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师,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灯一边脸上便笑得开花一样灿烂。

这天,北京有要人来汉口,戏剧公会请了余天啸跟几个名角在乐园同台演戏。水上灯原本有一个堂会邀约,但为了看乐园这场名角荟萃的大戏,她回绝掉了。余天啸但凡来乐园演出,乐园茶房的独眼老头都会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灯熟稔这一切,余天啸化妆时,她便过去端茶。

进门时脚步迈得急,不期然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连忙扶住水上灯,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水上灯没说什么,径直进了茶房。独眼老伯说就知道你要来,水烧好了,你一来我就沏。水上灯说,伯伯,刚才那个人是谁呀?独眼老伯神秘地说,这才真是个人物。水上灯见他如此神秘,越发好奇,说伯伯讲来听听?独眼老伯说,当年,哎呀你大概还没生出来吧。他在堤街踩高跷,耍铁矛,结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园的老板打死了。水上灯大惊,说什么?打死五福茶园老板的人是他?独眼老伯说,对,他跑了十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想找他师傅和师兄弟。说是想他们想得不行。水上灯说,伯伯,你认识他的师傅?独眼老伯说,你也认识呀,就是杂耍班的陈一大。红乐人和红笑人都是他的师兄弟。水上灯更是惊讶得咧开了嘴,说这样呀!独眼老伯说,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陈班主要在雍和厅弄他那套杂耍,他们师徒也可相见了。水上灯说,他叫什么?独眼老伯说,不晓得他的大名叫什么,只晓得他叫红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灯突然有一股想要认识红喜人的欲望。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却是水家的仇人。他们两个就应该相识。

第二天晚上,水上灯来到雍和厅。她在陈一大身边,再次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红喜人。陈一大显然正在兴奋中,见水上灯说,水滴,是你呀。你现在是名角,怎么还来我这儿呢?水上灯说,小时候看惯了,昨晚听讲陈家班又要过来,今天就想来看看。陈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妈在时,你天天泡在我这儿。红乐人还劝我收你当徒弟,是你妈骂了我一顿,我才死心。幸亏没收,要不哪里会有现在红透汉口的水上灯呢?水上灯说,陈班主见笑了,哦,这位大哥是?陈一大说,哦,这是我干儿子。出门闯荡了十几年,前两天刚回来。

水上灯望着红喜人,好一阵方说哦,好像哪里见过?红喜人亦望着她,惊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个小姐就是你?水上灯作恍然状,说对了,就是我哩。大哥现在没在汉口做事?红喜人说,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几年,对汉口的事,竟是半点不知了。陈一大又笑,说你当然不知,你走的时候,她只怕生还没生出来哩。红喜人说,这么年轻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灯说,哪里有大哥了不起。我做梦都想去上海看看。陈一大说,了不起的事多着哩。他参加过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们包围的。水上灯说,我很想昕大哥说包围武昌城的事。红喜人想了下,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没去黄鹤楼了,你和我在楼下品江茶楼喝完茶,再陪我上黄鹤楼,可否?水上灯说,好吧。陈一大笑道,这可真是好事,连我都想去。水上灯挑动眉毛俏笑着说,陈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陈一大望着水上灯,突然他觉得这挑眉而笑的样子很是熟悉,仿佛像某个人。李翠瞬间就浮出他的脑海。李翠笑的时候,也是喜欢挑动眉头。陈一大的心顿时阴暗起来,他在想,红喜人露面的事,水文迟早会知道。如果是通过别人告诉他的,那他陈一大在汉口就别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难得说。红喜人这个混账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处境,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乐园找他们。难道他发迹了,背后也有什么人撑着?

节目一演完,陈一大便领着几个嫡亲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则给红喜人接风,二则他要套套红喜人背后是否有大人物。这晚,红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么大生意,陈一大怎么问都被他绕了圈子。

这一夜,陈一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早上爬起来,陈一大的脑子还在不停地想事。想得头疼。出门时,他叹道,没办法,一个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该扔的东西,哪怕舍不得,也得扔啊。

陈一大穿过几条街,五福茶园的招牌在望。自从见到李翠之后,到五福茶园喝茶,便仿佛是陈一大的功课。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说几句话,喝一杯她亲手泡的茶。陈一大心里骂道,这个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骂归骂,又却是万般情愿地被她所勾。

有些事情,陈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红喜人奠名其妙就杀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现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却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见,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堵。陈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要去。去过了,他心里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气息和声音是消化他心头之堵的良药。陈一大想,孽债,大约就是如此。

五福茶园仿佛洞悉陈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专为他空着。这是水文的安排。陈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通过他找到红喜人。这么多年来,水文竟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一大经常会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丝钦佩之心。在汉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干,几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红两道的“仁义大爷”刘汉宗也三番几次与人说,我这个外甥虽是年轻,却是以一顶十的能人。就算没我这棵大树,他照样能在汉口打出个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这把交椅。这个风声业已遍传汉口黑白两道。人人见了水文都得礼让三分。陈一大不晓得是因了刘汉宗的这番话,还是因了对水文的钦佩,更或许也是想要献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协同寻找红喜人的假心假意,现如今竟渐渐地变成真心实意。

其实陈一大是希望红喜人永远消失不见。毕竟红喜人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但是,红喜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一大想,这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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