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部的会议室里,虽然都是些硬板凳和简易条桌,而且,除一大摞粗瓷大饭碗及一把断梁大铁壶等茶具外,连一只暖壶都没有。但与会者的级别却都很高,李德全部长及马海德顾问与诸位副部长等中西医结合领导小组成员自不必说,各司、局的正副负责人也全部到会。
同时,还邀请了中央军委卫生部以部长贺诚为代表的十几位兄弟单位领导同志列席参加。这说明两家卫生部的领导对程少伯的这次情况介绍都非常重视。
程少伯端坐讲台之上,侃侃而谈:“吃饭的时候,毛主席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比如讲了个他童年的故事:一天,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很不舒服,浑身发烧,口干舌燥,一点儿不想吃东西。母亲见他很难受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可当时韶山冲没有医生,到有医生的大镇又很远,便领他去附近的庙里求了些香灰喝了。第二天,病真的轻了许多。三天后,痊愈了。毛主席说,他当然不相信香灰真的能治病,可它能起些心理安慰作用。有了这点儿作用,再挺一挺,病也就挺过去了。他就此事感叹说,中国现在还很穷,许多地区缺医少药,特别是偏远农村,依然停留在香灰治病的阶段。所以,大力普及中医中药是当务之急,因为中医中药毕竟比和尚、老道的香灰管用。然后,毛主席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个国家主席好比穷人家的小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哟!所以,还得请你们这些高朋多多帮衬,要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把中草药普及工作做好,结束农民吃香灰的历史,我这农民的儿子,对父老乡亲也就有个交代了。’”程少伯介绍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眼睛里也有些潮湿,他努力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又接着介绍说:“毛主席当时的语气是很诚恳的。我感到他的眼神也充满着由衷的期望,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替家长请医生的孝子那种虔诚的表情。我当时很感动,表示态度说:‘请主席放心,我本人一定全力以赴。’毛主席放下手中的碗筷朝我一揖说:‘谢谢!你们做医生的都是活菩萨,救死扶伤,积德济世,过去都说政治家伟大,其实真正伟大的是你们医生!因为医生的愿望总是立足于他人的健康!来,我仅以薄酒,聊表敬意。’毛主席说完,擎起酒杯,朝我举了举,一饮而尽。我也学毛主席的样子,干了杯中酒,对毛主席说:‘谢主席的酒。’毛主席笑着朝我一指说:‘你上了我的当,我这酒不是白喝的,这回你欠了我的账。’听了这话,我开始一愣,后来意识到毛主席一定要有重要指示,便说:‘主席有何指示,请吩咐就是。’毛主席说:‘不是指示,是相求于你。现在南方许多水乡,血吸虫病泛滥,千村霹雳,万户萧疏,已到了非设法根治不可的时候。你虽是北方人,但以你在中医中药方面的造诣,我想也应该有办法扭转乾坤的吧?’毛主席说完,两眼紧盯住我的眼睛。我赶紧表示:‘主席放心,对付这类寄生虫病,中医中药是完全可以胜任的。’毛主席笑着说:‘那我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不一定光靠中医中药,也要吸取西医西药来共同奏效。’我听了这话,立即联想到毛主席的题字,便赶紧补充说:‘主席的意思我明白,中西医相配合,中西药相结合。’毛主席听完,刚开始有些愕然,后来竟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指点着我说:‘你说中西医相配合,中西药相结合,就是没说中西医相结合。看来,你对中西医结合的提法还是没有完全接受,没关系,这种学术问题我不会强加于你。可我要表白一句,在对待中医中药的立场上,我是拥护派,既不会像北洋军阀政府那样粗暴,把中医排出教育系统,也不会像南京政府那样简单,搞什么废止旧医案。虽然我现在只吃西药,不吃中药,可我主张对中医中药不仅要继承,还要推广普及。同时,也要革新、改进,摒弃不科学的东西,吸收科学的东西,比如西医的先进手段。至于是否一定叫中西医结合,这倒可以讨论——好了,关于这个话题今天就说到这里,来,吃肉,喝酒!’主席这样说了,我们就不再谈医谈药,接下去就换了话题。”程少伯介绍到这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准备结束发言。
“少伯先生。”李德全部长忽然发问道,“主席题字是‘中西医结合好’,而您对主席表态时,说的是中西医配合好和中西药结合好,您这样说是否有意修正主席的提法?如果是,您以为中西医结合好的提法有什么不妥?”
程少伯听到这些发问,微微一笑,说:“对于主席的本意,我还不敢说领会准确了,所以也不应妄加评论。既然部长发问,我就不揣冒昧,谈谈个人一孔之见。”这样说着,程少伯瞥了一眼程少仲,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说下去:“假如主席的本意是,这么大的中国,目前只是少数城市有西医,许多偏僻城镇及农村只有中医中药,因此,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把发展西医与发展中医结合起来,中西医并存,互为补充,我想这作为一种行政主张,肯定是妥当的。但这属于中西医配合,也就是两者并举,协调发展,而不是结合。是主席对自己的本意在表述上有欠准确。假如主席的本意是将中医和西医这两大医学体系融合成一体,那就变成学术主张了。而若从学术角度考虑,中西医结合怕是难以找到结合点的。因为中医理论基础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将人作为宇宙与自然界的有机部分来看待,所以,诊断与治疗都要参考宇宙与自然界的客观变化而进行。而西医的理论基础是人本主义的宇宙观,将人(及其替代动物)作为医学的全部研究对象,诊断及治疗均与其生存环境割裂开孤立地进行。临床方面,中医重宏观整体治理,西医则重微观局部处置。中医以模糊与约定俗成的象术为施治依据,极具辩证思维及经验主义色彩。西医则以精确、翔实的数据为施治依据,极具客观思维及教条主义色彩。中医以研究活人经络气血分布运行内在规律为感知病变途径,并用有生命的天然动物、植物和矿物入药,是阳性医道。西医以解剖死人肢体器官来认识人体生理结构,并用没有生命的化学物质合成药物治疗,是阴性医道。两者的阴阳属性不同,其基本哲学也各有异,因而只能并存,不能结合。如果一定要结合,也只能在技术领域,也即治疗手段和药物制剂方面。所以,我说中西医配合,中西药结合都是可行的、正确的主张,而中西医结合恐怕是不符合逻辑的一厢情愿,也是外行话。当然,主席是国家领袖,不是搞医的,我们不该苛求他。但我们也不应对主席不负责任,只承认他的权威,不敢指出他的谬误,那我们就是失谏失职。这就是我个人的愚见,请部长指正。”
一番话,说得多数到会者都有些愕然。这愕然当然不是来自程少伯对中西医学理论上的论述,而是来自他对国家主席指示的毫无遮拦的坦率评说。他们不了解程少伯与毛主席的交情有多深,故不敢轻易表露声色,只是心里暗自愕然着。
李德全部长却是颇为坦然。她作为大名鼎鼎的冯玉祥将军的夫人,是见过大风浪的长者,也是位头脑清醒的掌舵之人。从程少伯的侃侃而谈中,她听出了其学术根底之深厚,也感受到其为人之耿直。所以,心中不仅没有愕然,反倒很有好感。联想到毛主席拜托程少伯在消灭血吸虫问题上做贡献的事,心中便有了起用程少伯的念头。但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怎样使用程少伯更好,便情不自禁闭起眼睛斟酌。
程少仲听了哥哥与李德全部长的对话,也和许多人一样愕然不已,又见李德全部长紧闭眼睛皱着眉,误以为她是生了气,自己便有些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朝程少伯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了。今天,请你来是让你介绍毛主席对中西医结合重要指示的有关情况,不是让你来批评毛主席的主张,也不是让你来批评西医的——你说西医极具教条主义色彩有什么根据?这种话让搞西医的同志听到怎样想?”
“你要根据当然有!”程少伯一听弟弟咄咄逼人的训斥,心中顿时冒出了火儿,“就拿黄疸病人来说,中医一见他脸黄、眼也黄,二话不用说,处方三物汤——茵陈、栀子、大黄。连服几服就好了。而西医却要先开化验单,让患者第二天早上空腹来抽血、化验,第三天再来取化验单,请医生诊断处置,这是不是教条主义?再有骨折患者,中医用手法复位,当场即可减轻患者痛苦。而西医又要拍照片,又要开刀,又要金属固定,打石膏,接好断骨后,还要再次开刀取出固定金属钉,反反复复,要让患者多受多少罪?是不是教条主义?还有……”
程少伯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办公厅的一位工作人员跑进来对程少仲说:“程部长,协和医院来电话说您夫人病危,请您马上去一下。”
“什么?病危?”程少伯与程少仲不约而同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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