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仲漫无目的信步徜徉,一不小心竟走到鹤年堂门前。
王府井的鹤年堂是分号,但与鼓楼大街鹤年堂总店的装修是一样的,赫然挂着冯国璋的题匾。有一次谈到这块由北洋军阀写的匾,一家人都觉得该换掉了,时过境迁了嘛!但请谁来题新匾呢?按程少仲的意思,医药行业找李德全部长来题,可又考虑他虽是部长却不是名医,缺少点分量。程杏元说干脆二叔写好了。这话很合程少仲之意,但他又考虑自己虽是名医却仅是个副部长,在分量上还差一点儿,便半开玩笑边承诺说:“等我当了部长后再题吧。”这件事就这么先撂下了。
所以,冯国璋的题匾至今还挂得端端正正。
这鹤年堂的匾额还有机会题吗?他这样暗暗问自己,心里却没有底气来回答。蓦地,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他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回走。
回到家,他把外衣一脱,顺手丢在沙发上,便坐到写字台前,取出纸笔,疾书起来。很快,《建议撤销程少伯国家血防及药典编委职务与取消鹤年堂成药生产经营权的报告》便写完了,全文如下:
李德全部长:
大奸商程杏元以劣药坑骗志愿军事件,是我人民政权建立以来卫生战线发生的最为恶劣的反动事件。今程杏元虽已伏法,但有关人员及程杏元制劣药的黑据点——鹤年堂尚未查办与追究,为消除部领导的顾虑,旗帜鲜明地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我作为程杏元的叔父和鹤年堂老板程少伯的弟弟,除向部领导声明,我坚决与程少伯与程杏元父子划清界限外,并特别提出如下建议:
一,撤销程少伯在国家血防委员会及国家药典编委会所担当的职务,开除其公职,遣往基层进行监督改造。理由是:程少伯辜负了毛主席和部领导的希望与栽培,支持其子程杏元坑骗志愿军,平时又多次对毛主席中西医结合英明指示进行诋毁,在血防工作中排挤西医,制造分歧。此外,顽固抵制《婚姻法》,至今未有落实一夫一妻法律规定,迟迟不解除多出妻子的婚约,并予以遣散,在社会上造成很不良的影响。
二,取消鹤年堂药店生产经营成药权。理由是:鹤年堂为程杏元制作生产劣药的黑据点,曾制作大量伪药、劣药并流入社会,对人民生命与健康产生危害与影响,不取缔其成药生产经营权不足以平民愤。
以上报告当否,请批示。
程少仲
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八日
程少仲写完,又反复看了两遍,觉得满意了,才仔细折好,装进信封里。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神圣感。为了组织利益,大义灭亲,这在他是头一次,所以,自我感觉很崇高。当然,他也承认这里有挟私报复的成分,但比起哥哥野蛮的巴掌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就是说,他这样做依然是对得起哥哥的,因为哥哥对不起他的程度更大些,比他对自己的伤害,自己的手足亲情还有富余。同时,他又想起了两个人,他的两位入党介绍人——刘畅与魏强。
当初,他们在华盛顿干了几年律师,业绩平平,生计艰难,便移居香港,最早与中共地下工作的高层人士结识,并很快加入了中共海外地下工作。到程少仲夫妇随詹姆斯到香港发展与他们意外重逢时,他们已是中共香港地下负责机构的领导成员。在他们的帮助下,程少仲不仅很快站稳脚跟,并加入共产党,还成为专门从世界各地采购药品转运给延安的香港地区的最高领导者。
后来,不知为什么,刘畅与魏强发生分歧,进而发展成对立的双方,先分居,后分手。这期间,魏强曾暂住在程少仲家里。有一天,无意中程少仲看到了他写给中共南方局李克农的一份报告,内容是要求南方局批准他秘密处决刘畅,然后改组香港地下特委。
当时,他看了之后,觉得十分惊诧!难道人与人可以这样吗?毕竟夫妻一回,相濡以沫许多年,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呢?当然,组织内部的核心机密他是不能问的,便沉吟半晌没做声。魏强猜透了他的心理活动,苦笑说,写这种报告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毕竟曾是夫妻啊!可这是一位顶头上级的意思,是暗示他这么写的,也算是对他党性的一次考验,所以他才不得不写。
当时,魏强的眼神很痛苦,也很迷惘。但他的态度很明确,上级要他这么做,他就只能这么做,大义灭亲嘛。当然,后来李克农没有批准这次暗杀阴谋,刘畅本人是在去桂林面见李克农的路上,在广州被国民党捕获入狱,后来被害的。但现在,程少仲想起这件事,觉得有些感觉与魏强当时的感觉很相像。他自言自语说:“该写的东西就得写,大义灭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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