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伯睡不着觉,天不亮就爬起来,走出了家门。
盛夏的早晨,有薄薄的雾笼罩着门前的杏林。树上的杏子全都被摘光了,只偶尔有晚熟的还挑在梢头,或掩在枝叶间,有几只黄嘴角的烙铁背儿鸟扑噜噜地在树枝间低飞,可能惊扰了知了的梦,偶尔听它们尖叫一两声,表示过抱怨后复又沉寂——程少伯知道,通常这种大喉咙的细鸟,太阳不出时是不会放声高唱的。
对于范小堇的离去,程少伯开始是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从常理上说,他程家是名门望族,牛雨春家是普通农户;他是一方名医,牛只是普通药农;他程家要宅有宅,要地有地,要买卖有回春堂,牛家则除了破旧茅屋,一无所有……为什么范小堇非要跟牛雨春去呢?就算他们原来就有旧情,可毕竟已经嫁到程家,而且一直过得也很平静,没有什么摩擦与龃龉,她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呢?这个问号连日来一直困扰着程少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因而,在回春堂里坐堂也常常出神,回家来也茶不思,饭不进……程汉儒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不知该怎样劝慰。昨天晚饭后,程少伯回到内宅,发现书案上摆着一部线装古籍,书名为《济阴苦度》,程少伯心头蓦然一动,忽然想起这是收藏在二弟房中的书,当年父亲在讲授妇人百病时,提到过这本书中有关于妇人的一种容易被曲解的性机能亢盛病的介绍,便拿起书翻到其中一页,只见上面有这样一行大字:
欲火甚旺,每日必淫,每淫必贪久者,非其女淫贱,实属性机能亢盛也。
程少伯心中顿时豁然明亮,原来,范小堇的离去,并非出自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而是由于她得了性机能亢盛之病!按照这一思路去回忆与范小堇婚后半年来床笫生活的方方面面,问题越发清楚,确确实实像书中叙述的那样。有一段日子范小堇几乎每日都有渴求,且久贪不倦,这曾让他内心深处暗暗产生过厌倦情绪,但不便流露。后来便常常推说身体劳乏,婉言拒之,使范小堇有段日子一直闷闷不乐,并常借故回娘家去住。现在看来,是自己这个做医生的丈夫没及时发现她这些病态表现,还误会她是淫贱之妇,有意无意地轻慢她……如今,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看来不能只怪小堇,也怪自己。
透过杏林里的薄雾,药园里的五彩缤纷便隐约可见,再透过药园里的五彩缤纷往远眺望,牛家庄就在朦胧雾色之中。程少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想去看看范小堇,于是便径自朝牛家庄走去。
受药王庙镇的影响,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农家,几乎都以种植草药为生,所以程少伯一路行来,路旁田野中药香扑鼻、沁人心脾。程少伯天性喜爱自然,与苍茫碧野有着天然亲和力,浏览着一片又一片的药园,体味着寸步必有芳草之妙境,心中郁闷散却了大半,不知不觉就来到牛家庄。见村头人家有一老妪在田旁割草,便上前询问牛雨春家。
“牛雨春远走他乡了。”老妪边割草边告诉程少伯,“他拐了东家的小姐,败坏了程御医家的名声,他不配做牛家庄的人,领着拐来的媳妇走了半个月了。”
老妪的话,使程少伯大为意外,原来牛家庄的人对牛雨春是这么看的,范小堇跟了牛雨春,竟然连故乡都不能再呆,还要与牛雨春背井离乡去偷生,这代价真是太大了。他本想再向老妪打听一下牛雨春远走他乡走的是什么地方,但猜想老妪也未必说得清楚,就没有再问,谢了老妪便转身沿原路而回。
一路上,他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这个医生丈夫的失职,才造成范小堇今天的背井离乡。这样想着,不禁流下眼泪,于是,索性席地而坐,看看前后无人,便放声号啕大哭。
哭了许久,程少伯感到胸中痛快些了,才又重新站起往回赶路,不想,听到身后似有饮泣之声,忙回头看,却见弟妹何若菡和女仆秦嫂远远立在路旁,正用衣袖揩着眼睛。
“你们……”程少伯一时有些愕然,睁大眼睛望着何若菡和秦嫂不知说什么好。
“二少奶奶见大少爷清晨独自一人到处走,有些不放心,就拉了我跟在后边,刚才见大少爷哭得伤心,二少奶奶也情不自禁落了泪。”秦嫂赶忙解释说。
程少伯这才明白她们二人是跟在后边盯着他。再想到昨晚书案上突然多出的那本《济阴苦度》,意识到正是何若菡有意提醒他范小堇事出有因,而摆在书案上的,他顿时对自己这位弟妹涌出满怀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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