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们水口镇,姜婆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打外地来的那些盐枭、皮货贩子、镖局车把式,甚至扛着杆洋枪到处白吃白嫖的军爷,只消在镇上踅摸半日,就知道姜婆简直有多么不好惹了。
离镇江最近的县城在五十里外,南来北往的行脚客商多半儿在城里就听说过水口镇姜婆的大名。他们天不亮出城,骑驴的到晌午就进镇打尖,通常总在宋老棒槌的茶棚抹把脸,一开口就问说:“你们这儿有个姜婆,是吧?”他们未必都想见见姜婆,可只要听宋老棒槌答声:“是啦,您呐!”大概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赶一上午的路,就是冲这句话来的。有那自己觉着挺精明、又不十分识趣的如果这样问:“你们那位姜婆是真厉害、假厉害啊?”宋老棒槌准会拉下一张马脸,道:“您请罢!”
外省里南下的和县城里推独轮儿小车的客人大约要到傍晚时分才会在镇外打过照面儿,然后住进我爹开的栈房。初次来的总在用饭的时节打听姜婆。有的会问起姜婆的住处,有的会问到姜婆的新闻。熟客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要挨到酒足饭饱之后,似有意似无意地漫声问我:“姜婆最近身体还好罢?”这么一来,就显得他们和姜婆的交情近乎多了。遇到出手阔绰的大爷,我会说:“托您的福,好得不得了哪!头两天儿她老人家还问起您,怎么老没来了?”两句话,至少换它三五个铜板。
有些时候背着我爹,我赚得更多。那可全仗眼神儿机灵,嘴皮子利落。我只要一瞅着我爹到后头喂牲口,半天回不来,便上楼给那些个初来的、面露好奇的客人打盆洗脸水,顺口问一声:“大爷,昨儿是您问我姜婆的故事不是?”有一大半儿的客人会连声称是。“可有一样儿,我爹不许我说的——”我瞄一眼外头,等那客人掏一把十个、八个的铜板出来,才随便说它一两段儿。当然,“昨儿”他根本没问过我什么姜婆的故事。
姜婆的故事之所以值钱,我是到后来才慢慢儿明白其中缘故的。在我九岁以前,炕头洋铁盒子里已经积攒了两百来个铜钱,还不懂那些有钱的大爷为什么宁可听我瞎三话四,却不去买它百把串糖葫芦?不过说也奇怪,打从洋铁盒子逐渐沉甸起来开始,我也就舍不得吃糖葫芦了。每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摸黑抱起那盒子晃晃,听里头的铜钱翻来覆去;一如镇西两条小河交会处成千上万的漩子打结的声音。心头便涌起一股说不出有多满足的愉快。我想着:有一天等盒子满了,或者等十个八个的盒子都满了,我可以买头驴,绕镇转一圈儿。嘿!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瞧瞧!曹四那儿子有头驴了。”宋老棒槌会说,“这小子要比曹四有出息。”刘镇长那胖大儿子贵田,还有成天附着贵田的那帮青皮混混也不敢开口闭口喊我“曹二尾子!操你个二尾子!”了——在每晚将睡未睡的这段时间里,我几乎从没想过姜婆。
直到八月伏里有一天,关八爷那伙儿走盐的汉子刚离开,我正准备回房把洋铁盒子藏好,忽然瞥见店门口站着个顶梁的大个子,少说也有八尺来高。那么热的天儿,大个子竟然带着顶乌毡帽,这还不算,一身密匝匝、灰沉沉的皮袄皮裤外带一双齐膝的皮靴子。看得我都替他冒汗——可是不对,不只是冒汗,我脊梁骨上却好像贴了条冰棍儿似的,抖地凉了一凉:“大,大爷!”大个子撇脸朝外瞄了瞄,哑着嗓子说道:“那走的可是关八?”“是,大爷!”我紧紧捏住兜儿里的碎角子,趋前两步,颤声说:“您出门冲南,抄孙家粮行前头的小胡同儿走,还可以截得上。”大个子纹风不动,冷冷地说:“截谁啊?”“您,您不是找关八爷吗?”“我找姜婆。”
这一下我也顾不得他模样儿奇怪了。赶紧在门首拉张座儿,请他进来。他仍旧站在原处:“外头的人都说:要找姜婆,就得到这儿来找曹二尾子。你,就是曹二尾子吧?”“我叫曹。小。白。”我可有点冒火了,狠狠地说:“姜婆已经不见客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话还没说完,那人“刷”地扔过来一个小布包儿,抓在手里唏啦叮当直响,不用看就知道,比铜板可值得多,少说也有十个、八个价值两毛的银角。“我只问你三样事儿。”大个子仿佛吃定了我会收他的钱,连气也不喘一口,继续说道:“第一,这个姜婆还行不行法?”
我先揣起那包银洋,忙不迭地说:“怎么不行啊?头两年柳叶胡同儿闹狐仙,都是姜婆去收拾干净的,怎么,您也要请她——”
大个子一摆手,沉吟片刻。这时我听见一阵喀叱咭咕的声响,就像我娘在世的时候半夜里磨牙一样,我已经有六七年没听过了,猛地听来,仿佛又回到我初出娘胎不久的时日。当时我还是个奶娃子,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声响常吓得我在黑忽忽的夜里哇哇大哭。待我再一转眼,才瞧见大个子左手里握着个碗口粗细的剑把,还不住地扭来扭去,闹半天那磨牙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
“我再问你,”大个子又说,“她有一道三百年的灵符,你见过没有?”我摇摇头,可又怕他觉得不称意,把白花花的银洋又要回去,于是连忙说:“她老人家才不用符呢,你要不要听她扭断孙大麻皮一条腿的事儿?还有哪,去年她赤手空拳缴了十四个枪兵的械——”
大个子全然不搭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瞧见那口白气在蒸热的店门吹出三尺远,登时忘了身在何年何月。他翻两翻浊泡泡的眼珠子,说:“应该不错了。”
“您,您没事儿啦?”我有点儿不敢看他,生怕他嘴里或身上又变出什么花样儿来,便磨蹭身旁的桌子——去年伏里天姜婆就在这桌上制住一个偷药材的蟊贼,那蟊贼的两颗门牙还嵌在桌沿儿上。
“还有,”大个子瞪我一眼,说:“姜婆现在人在哪儿?”
这可就让人为难了。当初姜婆说过:有什么人敢在水口镇地头上撒泼闹事,她都不会袖手旁观,有什么人敢欺负我曹小白,她第一个不答应;可有一样儿,她老人家爱见谁见谁,想上哪儿上哪儿,不许人干涉,也不许人搅扰。逢年过节的她会突然出现在茶棚、栈房、粮行或者窑子馆。有时候兴致一来,还到刘镇长家串门子。头些年腰脚爽利些,姜婆从来也没忘了初一、十五逛逛庙会。一直到去年腊月里——也就是我开始攒钱准备买驴的时候;她忽然托了个梦给我,说是人有点儿不舒服,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将养将养,恐怕要有一段时日不再露面了。“那可不成,”我说,“万一孙大麻皮那帮子土匪又打回来了,谁替水口镇出头呢?还有,刘贵田他们要是再欺负我,我找谁去?”姜婆抬起鸡子儿大小的拳头照着我脑门上捣了一记,笑吟吟地说:“土匪不会再来啦!如今县城里有侦缉队,镇上有民团,用不着我死老太婆了。至于你嘛!呵呵呵,你小子要是少长两个心眼儿,别那么好算记,谁会欺负你啊?”我可不依,死命牵住姜婆的衣角,哭丧着喊道:“人家不许。刘贵田他们还是喊我二尾子,还说要操我屁股。”姜婆的脸色猛可变了,变得有些阴沉,她叹口气,捏一把我的腮帮子,道:“唉!这都是冤孽啊!你要是个姑娘家,也就没那么些闲言闲语的了。瞧瞧,多俊的张小脸儿,简直跟你娘一样儿。”她翻一下瞎掉的右眼窟窿上那层薄薄的皮,人就不见了。我惊醒过来,脑门还隐隐疼着。天蒙蒙亮我冲出栈房,跑过刘镇长家——还在墙上尿了一泡;跑过三姓祠堂,一口气跑进柳叶儿胡同,楼上有个泼洗脸水的窑姐儿银子叫我:“小白,干娘还在屋里等着你哪!嘻嘻嘻!留神别摔破了脸。”我随口骂她一声“臭婊子”,便头也不回地翻过那堵破墙,闯进姜婆住的老河神庙。果不其然——姜婆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啊!”我继续扭着身子磨蹭桌沿儿,那两颗门牙擦在我裤腰带上发出低微的、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崩崩崩”的声音:“原先她老人家住在老河神庙西北院墙里的,您要是不信,就看看去,我告诉您一条近路——”
“不必。”大个子想了想,从怀里又掏出样东西扔过来,说:“小子,老实告诉你,那婆娘是个恶煞,你可要留神,往后少开口提她,对你没好处——”我接过扔来的东西,定眼一瞧,是根翠玉条,指头般大小,顶上有个洞,拴着条红丝绳儿。“这你留着,可以避邪气。”听他这么数落姜婆,我有点儿不自在,想顶他两句,可这翠玉条实在是漂亮极了,我急忙往脖子上一挂,看它在我白皙皙的胸脯儿上晃悠,嘴巴子已然憋不住:“谢您,大爷!”抬眼再一瞧,那儿还有什么大爷啦?这天夜里我把盛银角的布包儿收进洋铁盒,晃荡两下,声音又不一样了——好像河口打着漩子的流水撞上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通哗啦”;我忽然想起姜婆和那奇形怪状的大个子,然后胸口贴着翠玉条的地方仿佛有什么玩意儿梗着,好一大块。我真不明白:才几句话的工夫,镇上人人尊敬的姜婆怎么就变成了“恶煞”?这大个子又为什么来找她?如果大个子对姜婆不怀好意,那我收人钱财不是对不住姜婆了吗?——我头一遭压根儿没想起买驴的事来。
这一年秋天来得早,九月里降了几回大霜,往县城的路整天价泥泞扑渣的,路客一入镇就阴起张干皱脸皮,抱怨老天爷不体恤人。镇西那二十来户庄稼汉更是成天价长吁短叹,都说年头儿怪得很,高梁长到一丈五才抽穗,却结了一茎一茎灰不溜秋的砂粉,一起风,全吹得没了影儿。高梁不能收,小麦下不了种,眼见这年尾年头两季的庄稼就全泡汤了。这且不说,十月初有几个泼皮要过河偷麻子,约莫是冰太薄的缘故,一行五六个人全灭了顶。三天之后,尸首没着落,破冰的所在却涌出一大片绿稠稠、黏叽叽的浓浆,把前后十几里长的河面全盖住了。我爹雇了两个人赶车到河上游打水,清水一入镇,却成了四大桶腥臭糟糟的苔。河上破冰的窟窿里却传出窑姊儿唱小曲的声音。
眼见事态严重起来,刘镇长连忙派人上县城报官,半道里竟然教一场大风雪给撵回来了。好在大风雪带来不少水,虽说夹灰夹土的总比旱着强。一镇的壮丁忙了好些天,存下千百桶污黄的雪水。刚喘过两口气,三姓祠堂又起了一场无名大火,可谁也不肯把贮下的水拿去救火。大火烧了一夜,把祠堂烧了个精光。烧也烧得巧,火势蔓延到柳叶胡同就止住了,那一排八所窑子馆连根屌毛儿也没烧着。窑姐儿虚惊一场,收拾好原先在雪地里、准备带着逃命的细软财物,还拜了三天的猪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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