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去说到我的十六岁,以及我当时遇到的人,其中有一个叫王宝。两年之后,他从仓库里走出来,遇见我和于小齐。
十六岁对我来说很重要,上半年还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初中生,下半年进了技校就是铁定的混混了。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改变得如此迅速,可以堕落得如此彻底,这我没想到。从被人海扁到海扁他人,人的脑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梦初醒。那一年如梦初醒的也不只我一个。
刚进技校的时候,胆子还很小,胳膊很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高年级的学生称为是雏,也就是刚刚出来耍宝的意思。在学校门口,二十多个高年级学生拦住我们,交保护费,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架,不会打架的就站在后面呐喊,十足的小喽罗。内心深处对这种暴力行为有点反感,好像一个没吃惯海鲜的人,猛然吃了太多,就会蛋白质中毒。
时间并不太久,我就习惯于自己是个暴徒了。第一次冲出去打架,大飞还点拨我:“看见地上的血,就当是处女血,你就不害怕了,相反还会兴奋。”我说去你妈的,处女能流出一大滩血吗。我不怕血,小时候看多了红颜色,旗帜是红的,笔记本是红的,衣领子是红的,老师的嘴巴是红的,就算我是条公牛,也会对红颜色产生免疫力。不料跑去一看,有个被打伤的人,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我当场就腿软。你说血怎么可能是黑色的?一点也不光荣,而是无穷无尽的罪恶。第一次看打架,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没有拳脚如飞的精彩场面,倒是有很多惨叫,挨了棍子的人立刻躺在地上,流出血来。后来习惯了,黑色的血是很正常的,因为光线的原因,因为流得太多太粘稠,用水稍微冲一冲它还是会变成红色的。
高年级学生在我们中间挑选他们的跟班,首先要身体好,能打架的,其次要有点钱的,可以时不时上贡给他们。要是又没钱又瘦弱的,那就必须会拍马屁,流氓说点黄色笑话,就跟着一起笑,流氓耍威风,就跟着竖大拇指。天生我才必有用,世界上只有不肯做流氓的人,没有做不了流氓的人。
那伙高年级的学生压了我们整整一个学期,他们都练过身体,人数多,外面喊得到人助拳,要颠覆他们太艰难了。况且我们也愿意跟着他们混,至少不会被外人欺负。打架固然危险,但也不会天天打架,很多时候我们跟着他们去游戏房打电子游戏,在街上调戏女孩子,窝在某个王八蛋家里看黄色录像,学跳慢四步,见识各种刀具和棍棒。当时大飞的任务是给他们做棍子,把铁管锯成两尺来长的一截,大飞锯了两百多根铁管,成了个肌肉男,可惜就是上身肌肉发达,很不匀称。而我的任务是给他们誊写黄色手抄本,抄了二三十万字,练出了一手颜体钢笔字。我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个抄经的和尚,因为写了错别字,所以菩萨罚我这辈子抄黄色小说,而且没有性生活,而且是个呆逼。
那些高年级中间,有一个叫王宝的,长得很帅,风度翩翩。流氓不见得都是杀胚,也有好看的。他最初在我的印象中是个蛮有教养的人,不太爱骂脏话,也不出头打架,经常是撇着嘴站在一边冷笑,吃饭拉屎都是这个表情,你就会怀疑他是不是某个局长的儿子。他爱穿西装,有枪驳领套装,有灯芯绒休闲西装,有呢绒西装外加黑色大衣,各种颜色的领带,冒牌的温州登喜路皮带,皮鞋锃亮,长年累月吹着一个挺刮的飞机头。我们以为他很有来头,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工人子弟,全家五口人住在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平房里,完全是穷光蛋。然而,在一群化工技校的小混混中间,他显得卓尔不群,光鲜夺目。我也是穷光蛋,却从来没有想过把钱花在衣服上,我常年穿的都是农药厂的工作服,尺码合适我就谢天谢地了。说实话,穷人要是爱打扮自己,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那个冷笑的表情迷倒了很多女人。
我第一次出去喊平胸,就是跟着这伙人。站在文化宫门口,王宝教我们怎么喊,然后负手站在一边冷笑。他自己不喊。喊过之后,高年级的学生把我们带到文化宫的假山后面,对我们说:“给你们看点好东西。”然后,王宝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胸罩,B罩杯的,据说是我们学校某个女学生干部的随身配件。当时我们都不好意思直接看那玩艺儿,烫眼睛,下面有反应。王宝说:“那个女的跟我睡过。”他用手指勾住胸罩带子,那玩意就在我们眼前像钟摆一样晃动。我都看傻了,大飞也傻了。大飞说:“你不怕搞大人家肚子?”王宝说:“我有这个。”他从钱包里摸出一个小塑料包装,我以为是避孕套,一看才发现,是一种叫阴道隔膜的东西,也是用来避孕的。这玩意如今似乎绝迹了,九十年代初曾经是很常见的避孕工具。看见阴道隔膜,简直就像看见了活生生的阴道,所有人下面都搭起帐篷。
我见过那个学生会女干部,长得不赖,大眼睛,小嘴巴,梳着政工干部一样的齐耳短发。乍一看,还以为她是个很正派的人,谁知道是个淫娃。这样的女人让我有点发疯,比看见真正的淫娃还刺激。这种心态很要命,我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爱红妆爱武妆,后来看了王晶的《制服诱惑》,总算知道是什么心理状态了,原来就是变态,压抑得太久了,想把所有的女干部都骑在下面。
据说,女干部不是王宝骗来的,而是她自己贴上来的。王宝说,他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费劲追来的,全是主动送货上门,不费吹灰之力。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她们喂饱了,穿上裤子滚蛋。讲完这些故事,王宝面不改色,他很优雅地把胸罩放回书包里,说:“下回给你们看更刺激的。”后来的展览我就没去,我担心这个王八蛋会掏出一沓卫生巾给我们瞻仰。去过的人说,不是卫生巾,是一条花边小内裤。他的故事还在继续,从学生会女干部,到女高中生,到戴城职大的女大学生,到轻工技校的女老师,到舞厅里的女青年,每一个故事都是绘声绘色,每一个女人都是活色生香。一直到他说到一个煮莲子羹的平胸女孩儿。
有一天他说,他最近在搞一个女孩儿,年纪很小,刚刚十六岁。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失学在家,也不去读书。这个女孩儿长得还可以,可惜是个平胸,没什么意思。他说,唯一的刺激就是,他是在女孩儿家里搞她,她妈妈随时都可能回家。每次干完之后,女孩都会从厨房舀一碗莲子羹给他吃。我们不明白,吃莲子羹是什么意思,王宝说:“莲子羹是防青春痘的。”
有人问:“是处女吗?”
“听她自己说是的,不过没流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王宝说,“看那样子应该是吧,有些处女也不流血的。”
当时我们对处女没什么情结,上帝能发一个四肢健全的女人给我们,已经是厚爱了,就别提那一小块处女膜了。我们主要还是对床上的故事感兴趣,最好能听到各种不同的新鲜内容,比如学生会女干部喜欢用指甲掐人,戴城职大的女大学生喜欢一边看黄片一边玩。关于莲子羹的女孩儿,没什么特别的故事,王宝说她中看不中用。有一天他告诉我们:“我干到一半,觉得没意思,拔出来就走,莲子羹也没吃。”
拔出来就走。这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旁边有人开始流鼻血,还有人说:“王宝,你他妈的,我们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你就这么浪费粮食。”这个人就这么用黄色故事征服了我们。
那时候,我回到家里,深夜手淫,脑子里都是王宝的故事。一方面觉得刺激,另一方面对这个王八蛋恨之入骨。我的早期性教育太糟糕了。一边手淫,一边想到那个莲子羹的女孩儿,有几次甚至停下手来,觉得很伤感,差不多要让我阳痿。
九一年夏天,那个下雨的午后,在于小齐家里,她说到自己有个男朋友是我们学校的,后来她端上来一碗莲子羹,我眼睛前面黑了一下,有一个巨大的钟槌在敲打我的太阳穴。那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于小齐也是十八岁,还很年轻,但是已经长大了。我吃着莲子羹,想到那句毕生难忘的话,拔出来就走。我看到她的床,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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