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我爷爷,我爷爷是个大字不识固执倔犟的老农民。回老家的头一天,我就目睹了我爷爷的威力。押送我的人太不识趣,本来到公社办个交接手续就成了,可是他们非得把我送到家,把我送到家也就成了,他们还非得再给我训一通话。我爷爷刚开始没闹清楚他们是干啥的,还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对他们蛮招待,蛮热情,后来见他们开始训我:“杨伟,你下乡的表现非常不好,如今遣送回乡你要吸取教训,只准你老老实实劳动,不准胡作非为再干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的事情,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爷爷在一旁看得瞪圆了眼睛,问我:“他们这是弄啥毬鬼呢?”
我说:“他们是我原来下乡那个地方专政队的,押送我回老家来的。”
我爷爷一听就炸了,抄起顶门杠就朝那两个人砸了过去:“狗日的跑到我家里来耍威风,我砸断你们的狗腿!”
突然的打击让那两个不识时务的伙计发蒙,却让我突然清醒,这里,我是主人,在这里我甚至可以受到全村人的有效保护,因为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的根底所在。那两个千里迢迢押送我回乡的专政队员及时逃到了院门外面,嘴却还在硬:“杨伟,你不管到了哪里,都得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
“接受你个锤子!”爷爷挥舞着顶门杠冲了出去,我怕他吃亏也紧接着跟了出去,那两个家伙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跑了,身后,不知谁家的两条狗汪汪吠着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咬。村里的人纷纷出来看我,他们好像都知道我,问我爷爷:“这就是杨伟吗?”我爷爷蛮自豪地回答:“对,是杨伟,我的大孙子,回来扎根顶门立户来了。”
没了叶笙楠,这里的生活简直像患了绝症的病人在等死,枯燥无味到了极点。我常常想念叶笙楠,如果她真的能跟我到我的家乡一起过日子,家乡的生活就会变得丰富多彩。我几乎天天给她写信,写信成了我唯一的消遣,以至于我的文笔也有了大大的进步。可是,靠写信喂不饱肚子,我还得参加农业劳动,在这里我不能像在野狗坡那样四乡流窜偷鸡摸狗,到处都是乡亲,做了那种事人家要掘祖坟的,出了事情我能跑,祖坟却跑不了。
家乡农民种地的水平跟野狗坡的农民相比,是大学本科跟小学三年级的差距。野狗坡的农民种地粗放,把地翻起来,撒上肥料,播下种子,然后就等着收获。陕西关中农民哪里是种地,简直就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创作。他们的地在播种之前必须经过翻、耙、碾等等一系列工序,直到地里面见不到一棵杂草,见不到一块土坷垃,才开始扬粪。扬粪也讲究得很,必须撒得均匀,不是内行撒出去的粪往往会东一坨西一块,那样是要挨骂的。粪撒到地里了还得炒地,就是把撒到地里的粪再和着土壤一起翻动一遍,让粪跟土充分地混合,做法就跟糖炒栗子差不多。等到播种的时候更麻烦,我们在野狗坡播种的时候是把麦粒大把撒到地里就行了,这里却要用犁头在地里开出一条条深度、宽度几乎完全一致的小沟沟,再由专人把麦粒按一定的数量和密度均匀地播撒下去。苗还没出来,就要浇水,浇水又怕土地板结,还得用小铲子一寸一寸地松土,不过这种松土的活儿都是妇道人家干的,妇女们横着排成一行,蹲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动,边挪动边小心翼翼地把地面的表皮翻松以便麦苗出土。
如果是种棉花那就更麻烦了,种种程序,一遍又一遍的作业简直能让我这个外行人头昏眼花。不过给棉花打尖的活却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美景,碧绿的原野上,穿红戴绿的妇女们整齐地排成一行,腰里围着花花绿绿的兜兜,用来盛装掐下来的棉花枝桠,这种嫩嫩的枝桠用开水汆一下可以拌凉菜吃。她们的手像活泼的鸽子在棉花枝杈上灵巧地翻飞,人像绿色海洋里盛开的花朵,女人们用自己把广阔的原野点缀得格外鲜活靓丽。这个时候我常常被这一幅幅田园美景所感动,所吸引,以至于流连忘返。
到了收获季节我更是只能干些跑龙套的活儿,给脱粒机里送麦子,工分高,可是非常危险,没有把握弄不好麦粒没脱下来手却被脱了下来。扬场更是高难度的活,农民用笨重的木锨把场里的麦子撒出一道道瀑布,那情景挺壮观的,配合着收获的喜悦心情,听着广播站播放的秦腔样板戏,由不得你不跟着激动一番。可惜我只能在一边看着,或者在一旁跟妇女一道扫扫散落在场边的麦粒。
我爷爷叫我好好学庄稼活,他就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庄稼活学好了在队里能挣全工。我却逐渐认识到,让我从现在开始学习关中农民这复杂的种田手艺已经太迟了。邓小平同志说普及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其实学习农活也要从娃娃抓起。农活是多种技能集合起来的综合能力,除了要有强健的体魄,要有丰富的农业常识,更要有长期的实践锻炼过程。比如耕地,看似简单,却要会掌握各种犁耙的性能,懂得牲口的品性,还要会吆喝牲口,能凭眼睛丈量出正在耕作的这块地每道犁沟的宽度等等等等。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绝对不是凭看书上课或者言传身教就能学会的,要靠自己在实际劳作中慢慢体会、掌握。我想,我要是真正学会在农村养活自己的种种农业技能,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也难以有所成就。我的那些父辈、堂兄弟们在学走路的同时就开始学各种农活的技能,我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赶得上他们?
排骨从野狗坡给我来信,说那边已经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了,下乡两年以上的就可以招工,叶笙楠跟糊面包、孟文丽、吴梦娜已经被召回工厂当工人了。听说还有第二批、第三批,问我们这里有没有招工的消息,如果我们这边招不了工,我是不是早打主意回去办理招工到厂里当工人。我刚回到家乡的时候,跟叶笙楠信件来往相当频繁,海誓山盟之类的话也没有少说,后来她的信渐渐来得稀了,我给她写了信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我回信。她明明跟我一起写了扎根决心书,我还在农村熬着,她却已经跑回城里当工人了,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个消息开始让我着急,开始不安心在农村继续混了,开始加强跟家里的联系。爷爷一心让我留在农村陪他,娶个身强力壮能生孩子的农村媳妇,再给他生一堆满地乱爬的重孙子,继承他那一大院青砖瓦房和两亩自留地。为此,他开始积极四处给我张罗媳妇。我爷爷信奉“丑妻薄田烂棉袄”为家中三宝的谬论,专门给我找那种膀大腰圆相貌丑陋的姑娘做媳妇。他委托的媒婆曾经给我领回来一个个头跟我相仿,腰身比我粗一圈,脸蛋比一般人的屁股还丰满的大丫头让我过目。还曾经给我介绍过一个“远看烂酸梨,近看橘子皮,下雨不存水,刮风净是泥”的麻皮姑娘。我让我爷爷的热情折磨得疲惫不堪,胆战心惊。我恨不得立刻逃跑,可是我的户口已经回了老家,从理论上和法律上来说,我现在都是家乡的农民,进了城也没饭吃,所以我不断给家里施加压力,写信告诉我妈我爷爷正在给我找媳妇,让我在老家成家立业,继承他那一院房子。我威胁我爸我妈说,如果我爷爷改变了找丑媳妇是福的观念,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媳妇,我干脆在农村结婚成家算了。我知道我妈我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果然,我妈很快就给我回了信,警告我说绝对不准在农村结婚,哪怕女的是天仙也不行。告诉我市里有两个新建工程正在大量招收工人,他们正在给我办理转回去的手续,让我稍安勿躁,他们一定尽快把我鼓捣回城。
有了我妈这个消息,我们老家就变成了一口热锅,我就是锅里的蚂蚁,整天焦躁不安,干啥也没了心思,四乡八镇地乱窜,恨不得马上就能拿到招工手续。我觉得生命几乎都要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中耗尽了,就又给家里写信,杜撰说我爷爷受到优选良种的启发,已经改变了观念,为了优化后代质量,决定还是要给自己的孙子找一个漂亮媳妇,最近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子,父亲是公社的干部,女子有初中文化,长得很漂亮,暗示家里我对那个女子颇有意思……
接到这封信我妈吓坏了,生怕我真的在老家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她的身边,情急之下,也不知道采取什么办法,逼迫已经官复原职的老爸动用权力谋取了一次私利,给我办理了病退手续,那样我就可以告别老家,告别处心积虑要通过娶亲把我留在老家当那一院房子接班人的爷爷。不久,家里终于寄来了招工通知表和户口迁移证。我妈还写了一封信,让我抓紧办,怕夜长梦多说不上什么时候政策一变,恢复了上山下乡,我的事情就办不成了。我妈还说,这事先不要告诉我爷爷,怕他到公社和生产队拦阻,如果他出面阻拦,这事情八成就办不成。
我妈在信里写道:“你爷爷就想叫你留在农村给他顶门立户,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去世之后那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跟你爸都不愿意把你一个人孤单单扔到农村……”
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堆廉价香烟和廉价白酒,对爷爷说是去走亲戚看朋友,实则开始到生产队、大队、公社办理户籍手续。办迁户手续并不困难,农村户口往外转容易得很,只要有地方要,巴不得走一个少一个。那时候的干部胃口不大,两包几毛钱一盒的烟、一瓶一两块钱的白酒,就能让生产队、大队到公社的各级干部对我的事不但尽力帮忙还讳莫如深封锁消息。那时候流行的行贿手段就是“排子枪,手榴弹,一甩倒下一大片”。“排子枪”就是烟,“手榴弹”就是酒,实践证明这段顺口溜绝对正确。很快,我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告别了满脸惆怅的爷爷,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爸跟我妈坐了北京吉普到火车站接我,这让我受宠若惊,串联的时候毛主席就乘坐这种车检阅我们,没想到我也有机会乘坐这种高级车了。我爸老多了,鬓边的白发已经成了气候,脸上的皱纹也已经连成网络,一路上得意地给我指指点点介绍市区里新盖的楼房、新建的生产车间和新栽的树木,好像他在陪同上面来视察的首长,又好像在给参观者炫耀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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