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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快到了,我一直请着长假,没有上班。丈夫从火车站那次相遇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女儿也一直住在奶奶家。这一段日子,几乎从早到晚都是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影子,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有一个,似乎大家约好把我忘记似的。家——像一个寂寞的坟墓,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活力,没有色彩,就连惟一的生命——我似乎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现在才深深地感到,这么多年来,在遇见司马啸之前,惟一能证明我的生命存在的其实只有孩子与丈夫,而我的全部生活内容其实也就是这些。而丈夫与孩子的生活内容却不仅仅是我。当他们离开我后,可以照样生活,照样快乐,照样沿着他们的生命轨迹前行。而我,一旦失去他们,我还有什么?我天天躺在床上,与躺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或者当我真的躺在坟墓里的时候,会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人,会有多少人能想起我呢?我这一次才真正体会到我的生活多么贫乏和凄凉,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寄托,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激情。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每当天空第一缕阳光照在窗口,我知道天亮了,每当最后一缕阳光离开我的窗口,我知道天黑了。日出日落,梦里梦回,已没有任何需要我做的,或者我需要做的,惟一的等待是丈夫的消息,那个最后的宣判。这种等待,像一种死刑犯在等待枪决的时间,绝望而不安,惶恐而无助。在凄凄冬日的黄昏里,在雪花飘飞的晨光里,在夜半惊梦的时刻,在午后醒来的时刻,都变成一种在水与火里的煎熬和血与火里的挣扎。在这种挣扎里,我变得敏感和多疑,削瘦和虚弱。每当楼道里有脚步声传来,我都会像一只惊觉的森林里的弱小动物嗅听攻击者一样竖着耳杂聆听,疑心丈夫回来摊牌离婚。多少次,我把送牛奶的人误认为他,或者把邻居误认为他,然而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等待里,我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那是一个阴郁的早上,我在卫生间方便后,竟然失去知觉,在长达十五分钟的昏睡后才醒转过来。那是头上的水笼头里不断流下的冰凉的水将我激醒的。模糊中只记得好像掉进一个冰窟,当我爬上来时,我一直在拚命擦着身上冰凉的水……我慢慢站起,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眼前一片片黑暗汹涌而来,脑中茫然一片,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任眼前的黑暗翻天覆地,任耳边的鸣叫响声震天。那一天,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万一我死去,万一我就那样一直昏下去,谁会知道?当多少天后,当丈夫通知我离婚时,当他看到我已腐烂的尸体时……这种可怕的想法几乎把我击垮,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等待了,我要找他,我要告诉他不要再这样彼此折磨,我已承受不了。
我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一任他冰冷的声音刺痛着我。我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与你谈一次,或者如果你愿意就做个了断。电话里的他沉默着,我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因而在他的沉默里更感到不安和惶恐。我说,别这样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想见你一次,只想谈谈我们的事情。他仍然沉默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好吧。
下午六点后,我一直盯着表,耳朵却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每个动静,每串脚步声,都会令我的心狂跳一番,不知何时丈夫在我的心里变成如此一种让我恐惧让我不安,又让我期待让我无奈的人。从六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左右,周围邻居家的门一遍响过一遍,所有的该下班的都回来了,惟有我的丈夫仍然迟迟不曾露面。我几乎忘了吃饭,一直处于等他的紧张中。八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终于听到走廊里再度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我再一次冲向客厅的门旁,倾听着。是丈夫的脚步声,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却还留有原来的力量和节奏。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一瞬间显得犹豫和退缩。就在我准备拉门的时候,门上同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我的手在一瞬间感到慌张起来,转动两次才打开门。
打开门,我们第一眼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的眼睛,而这相对的一视,却让我们双方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和尴尬,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羞怯和伤痛。然后,我们像两只受惊的耗子般迅速地躲开了对方。我倒退着,紧张地示意他进来。他进到屋里,站在灯下,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当他终于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再一次深深的意识到,我是如何伤害了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好丈夫、好男人。他削瘦了许多,我用好几年使他刚刚丰满的身材,又快降回到结婚前后那段时间的样子了。他的额上皱纹又明显增多了,原来那种孩子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沧桑和坎坷。我心里酸楚不堪,眼睛变得潮湿起来,喉头哽咽,竟把一下午想好的话全部忘光了。
在这种沉默里,有一种忧伤的让人心碎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像一棵破土的幼苗,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浓浓的气息。他终于打破这种忧郁,说话了,你气色很不好,病了吗?
我的眼泪随着他一句关心的问候突然涌出,我只有用力摇着头以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事儿。
他突然望向旁边的墙上,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现在已被翻了过来。我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并在恐惧中注视着他的表情。在一瞬间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种痛苦的记忆涌向他的脸上,接着他平静下来,转过头,用一种冷漠的口吻说道,说说你的打算吧!
在他的突然变得冷漠的眼神里,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像一只沉在水里的船,凄凉和绝望。我慌乱地抬起头,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或许我的神态打动了他,或许我的难看的脸色让他心软了,他长叹一声,将放在腿上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看,似乎要寻找什么似的,接着重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一次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宽厚。他将一只手伸到我的额前,但是,就在触到额头时突然又缩了回去,说,你真得没生病?
他的宽容和叹息像一股强劲的风吹得我脆弱的心飘飘荡荡,眼泪摇摇欲坠。我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再一次使劲摇着头,然而心里却哆嗦起来:他仍然如此厚待我,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伤害后。相对于纯情的他,我简直有点十恶不赦了:我从开始就给他一个破碎的身子,然后使他蒙羞,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欺骗了他,背叛了他,欺骗和背叛了一个对我痴情和忠贞的男人和丈夫。我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他,我还有什么资格配得上这份挚着的爱。
我站起身,两眼含泪,将背影面向他。我知道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是我给他自由的时候了,也是我自己惩罚自己的时候了。我再一次扭过头望着我的丈夫,他忠厚的眼睛和脸,他的关心和无奈,他的受伤和痛楚,他的执着和善良,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丈夫啊,我知道你的善良使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的纯情使你仍然爱着我,但是我已经不配享有你了。或许在经历分离的痛苦后,你会找到一份配上你,使你幸福的爱情。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将眼泪硬是忍了回去。然后我强作平静地将视线越过他,看着他后边白白的墙壁,有气无力地说,分手吧!
他怔住了,眼睛里一时间露出一种困惑,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了起来。刚才那种关怀和柔和的表情也一下子消失了,他睁大的眼睛里正在流溢出深深的伤痛,他说,为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像从某个遥远的角落传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关心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为什么,我只是伤感地扭过头去,揪心地为他的痴情所难过。屋内一片死一样的沉默,我几乎可以听到眼泪流出面颊掉落地面的声音,甚至听到眼泪摔落地面后粉碎的声音。透过浓浓的沉默,背后丈夫的呼吸声慢慢传来,越来越重,像某个角落里传来的雷声,沉闷、压抑,我突然预感到在这种沉默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我感到痛楚的心正在沉落,掉进一个无尽的黑洞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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