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作者:张浩文

一场大雪过后,黄龙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馍,又白又暄腾。人常说瑞雪兆丰年,民国十六年的春节在大雪簇拥下降临了,这预兆着周家寨一年的好光景。

从进入腊月开始,年的味道就越来越重。先是腊八喝粥,把玉米在碾子上碾碎,跟胡萝卜和豆腐一起煮,红白黄三色相间,不要说吃,光看颜色就让人流口水。腊八粥吃了心口热乎乎的,三九严寒就不在话下。腊月二十三是祭灶,要烙锅盔,给灶王爷上供,他老人家吃了圆圆的锅盔,上天只说圆满的事。腊月二十五,男人要杀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猪,为的就是在年终时吃肉。满寨都是猪的抱怨声,它们不明白一年来把它们当儿女宠的主人为啥忽然就变脸了,对它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主人们刀子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不知道是杀红的还是眼泪泡红的。这场面女人绝对不来看,不光是害怕,更是心疼。她们这天要做的事是扫社,社在古时是祭祀的神位,到今天变成了各家各户的先人供台。女人们要把供奉先人的桌案烛台擦洗干净,让他们一回家就心情舒畅。忙完亡灵的清洁卫生,她们气都不能喘一口,紧接着忙活人的大扫除,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都要打扫一番。腊月二十六是请先人,这事情女人不能参与,要每家的长房长子带领子孙们来到祖宗坟头,点燃蜡烛香表,行三叩九拜大礼,敬请先人随他们回家过年。到家后把先人的牌位安放在擦洗干净的桌案上,然后供奉上礼馍和酒菜,这就算把祖宗安顿好了。到了腊月二十八是蒸馍馍,女人们这一天从早忙到黑,起面,和面,揉面,盘面,面在她们手里成了妖精,变出兔子、老鼠、老虎、蛟龙、石榴、莲花、寿桃、元宝……她们虽然累,但也乐呵,这是展示自己心灵手巧的最好机会。腊月二十九贴窗花,这还是女人的事,她们硬是拿五彩的纸张把灰头土脸的冬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它一脸喜气走到年关。腊月三十就是一年的顶头了,也把年势蓄到顶头了。门神贴了,对联贴了,一家人守着满桌的猪肉和礼馍,虔诚地等候忙碌了三百六十五天的太阳爷落了驾,然后把挑在竹竿上的鞭炮点着了。剧烈的爆炸是年从空中着地的碰撞声,是年奔跑时的脚步声。它闻见了牺牲的香味,从天上一头扎下来,流着哈喇子急不可耐地扑向每家每户的饭桌,跟人们共享这岁暮年关的最后一次盛宴。这顿饭吃得最漫长,从三十吃到初一,这叫守岁。这顿饭最丰盛,馍馍要最白的,细面不掺杂粮;猪肉要最肥的,膘超过一拃厚;面汤的油要旺,一口气吹不透。人们辛苦一年了,他们有理由犒劳自己。这顿饭也是最快乐的,因为有年这个神圣在身边,谁都不能骂人,谁都不敢发脾气,怕年误以为是指桑骂槐,他老人家一生气可不得了。只能笑啊唱啊,乐啊疯啊,这欢声笑语能把村庄抬起来,呼儿嗨哟地就抬到了大年初一。

这一切快乐都跟引娃无关。别人过年,她是过难!每年的年关都是引娃的鬼门关。周家寨一带的风俗,凡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绝不能在娘家过年,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为夫家人死为夫家鬼,她如果赖在娘家过年,就会把娘家的福气带到夫家去。引娃是嫁出去的女儿了,所以她不能在娘家过大年,可她又死了丈夫,跟公公婆婆闹翻了,不能回夫家过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引娃就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在荒郊野外游荡。

引娃被周拴成夫妇抱回来的时候只有四个月大,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娃是从哪里来的,周拴成两口子守口如瓶,连对给他们出暖怀主意的周梁氏也不漏一丝口风。这当然是怕小孩长大以后知道身世,去找自己的亲人。按周拴成夫妇的想法,即使暖怀也最好抱一个男娃做引子,这样更容易引出男娃。可长牛牛的多金贵啊,谁家肯送给别人?最后只能抱一个扎辫子的。

正因为是做引子的,所以不把她当人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谁见过把药引子当药吃的?自从进了周家门,起名叫引娃,她的命运就注定了。周拴成两口子懒得管她,只要饿不死就行,就连女娃必需的缠脚周郭氏也免了。引娃果然灵验,暖了一年怀周郭氏就怀孕了,而且生下的还是长牛牛的。从此以后引娃几乎被周拴成夫妇忘记了,他们眼里只有宝贝儿子,这个女儿只能算是一个长工。要是长工倒也罢了,长工是请来干活的,不是挨打受骂的,他有人身自由,主家太苛刻了他就拍尻子走人,凭力气吃饭的人,为啥要受窝囊气!引娃不同,她除了当苦力还要当出气筒,这家人谁气不顺都在她身上撒,周拴成挨了老婆骂了就骂引娃,周郭氏挨了男人揍了就揍引娃,就连弟弟拉稀了着凉了惊夜了噎奶了都是引娃的错,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引娃没地方躲,没人诉说,只能死扛着。

引娃也是命硬,尽管饱受折磨,却顽强地长大了,而且长得结结实实,正所谓粗粮淡饭好活人。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个宝贝弟弟,一生下来就是蔫的,后来一直就泡在药罐里,啥好吃的给他吃了都是瞎吃,连一泡好粪都不出来。没人管束引娃,倒也让她自在,养成了一副率性而为的脾气,周家寨很多人说她没家教,周克文干脆叫她野女子。

引娃十岁那年出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尽管引娃嫁得早了点儿,不过距天癸初通也快了,勉强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是引娃出嫁时她丈夫还没有出生呢,还在他爸腿肚子上转筋呢,要靠引娃把他引出来。周家寨没有这么嫁女的,大家惊讶得目瞪口呆。

可周拴成不惊讶,不就是当童养媳吗,区别只在于是现付还是预支,有啥大惊小怪的?

引娃的夫家是北山畔康家堡的,那个村有一对夫妇结婚十年还没有生育,急得寝食难安,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引娃的事,觉得事情还有转机。那时候引娃的事已经传扬开了,传扬中又添盐加醋,变得更加神奇了,说这女娃是送子娘娘的童女,只要她进家门,这家人保准添丁加口,而且一定是小子!这对夫妻喜不自禁,决定去求女娃的养父,把这个引子转让给他们。他们觉得这事可以办成,因为引子的作用是引出自己的骨血,一旦这个目的达到了,引子也就成多余的了,既然是多余的,何不拿出来换些好处?

北山畔的男人找到周拴成,说了自己的意思,周拴成眼睛一瞪说,你这是要我卖女儿啊!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咋能舍得!紧接着他诉说了女儿从小到大他怎么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怎么捧到手里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北山畔的男人撇了撇嘴,他已经打听过了,知道周拴成是如何薄待女儿的。他说,价钱咱们好商量。周拴成很生气,他说,你这是啥话嘛,我们是在卖牲口吗?这不是钱的事,是名誉的事!北山畔的男人不甘心,问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周拴成义正词严地说,卖儿卖女是不仁不义的事,我周拴成就是当叫花子也不干这种事!

北山畔的男人绝望了,他心灰意冷地走出门,爬上驴背正准备离开,不料周拴成叫住了他,说我看你也够可怜的,人也实诚,要不这样吧,咱们结个亲家吧。

北山畔的男人大喜过望,连声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周拴成说,你娶媳妇我嫁女,这虽说是两全其美的事,可你儿子毕竟还没有生出来,我这么做是委屈我女儿啊。北山畔的男人赶紧说,我不会亏待亲家,也不会亏待儿媳妇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北山畔的男人算是领教了亲家翁的精明:明明是没有用的引子了,他偏说舍不得;明明是虐待女儿,他偏说是他为女儿上天摘星星下海剪龙须,这都是为了抬高身价;明明是卖女儿,却偏偏说是嫁闺女,把卖儿卖女的骂名撇得一干二净,嫁闺女要彩礼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明明知道把女儿嫁给还没出世的丈夫有风险,却把这个愧疚转嫁到别人身上,无非是要给对方施加压力,加倍讨取补偿。面对这样善于算计的人,北山畔的男人提醒自己必须处处小心。

就这样两个男人讨价还价一整天,说得口干喉咙疼,最后谈妥了这笔生意。

两个男人的生意基本上是买空卖空,依引娃的性格,她本来是可以抗议的,可她啥也没有说。引娃是这么想的,她在周家已经待够了,这里把她不当人,再待下去说不定叫人打死。万幸没有打死,自己也可能受不了去自杀,要是这样还不如换个地方去试试,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一个好人家呢。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晦气到家了,该转运了吧。当然了,她去当引子本身有风险,有可能引出一个丈夫,也可能不会。引出来了,不管他比自己小多少,毕竟是她的男人,她这辈子就有了依靠。这是最好的。但也可能根本引不来,那她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守就守吧,引娃当时还小,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就权当给别人当一辈子不出阁的闺女。

引娃不反对周拴成把她卖了,多少还有一些报恩的想法。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但无论从哪里来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不要她了。当时女娃轻贱,生下不愿养的基本都是弄死了事,不是塞进尿盆淹死就是扔到荒郊野外喂狗,她能逃得活命全赖周拴成夫妻的收养。尽管后来他们待她不好,但她可以体谅,毕竟她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嘛。他们把她卖了,就算把她卖给一个不存在的男人,她也没有怨言,权当是对他们抱养之恩的补偿。

正因为这样,出嫁那天引娃还是哭了。周家寨的人都以为引娃不会哭,他们说这女娃要逃离阎罗殿了,该高兴才对。他们说得也大抵不错,引娃确实盼着嫁出去,而且把这种高兴流露在脸上,这与一般待嫁的女子不同。别的女子即使再怎么期待嫁人,也不会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相反,越是临嫁越是要表现出不舍父母的凄楚。一直心情不错的引娃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在跨上驴背的一瞬间,她回头望了一眼养父母,竟然看见他们的眼睛里也噙着泪。那个八岁的弟弟忽然跑了过来,他个头刚刚够得上驴背,把自己的棉坎肩脱了,往引娃的尻子下面塞,说姐你把这个垫上,北山路远啊。周郭氏说,宝娃你赶紧穿上,别着凉,叫你爹拿褥子去。周拴成立即回去,出来时拿了一个塌塌枕头,给引娃垫好,拍了一把驴尻蛋子说,委屈我娃了,甭怨爹,爹也是为了过光景啊!

驴一起步引娃就哭了。跟周家寨所有出嫁的女儿一样,她哭得很伤心,不过别人哭出寨子就不哭了,她们知道那是一道程序,过了就行了。可引娃哭了一路。她伤心的事情太多了,周家寨哪个女娃有她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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