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作者:张浩文

棉花堆在家里一时卖不出去,这在周家寨成了笑话。大家都说,放着赚钱的大烟不种,胡折腾么!周克文脸上挂不住,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没有遇上这么窝囊的事。这当然要怨老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靠不住嘛。不过也怨自己耳根软,不稳重,轻信了老二的撺掇。可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种植啥作物的问题上,他却听从了老三的意见。老三不是更年轻吗?

老三更年轻不假,可他少年老成,在周克文眼里,这个小儿子不像老大那么胆大,也不像老二那么冒失,性格更像他。今年老大老二都不在,周克文只能跟老三商量,老三斩钉截铁一句话,种粮食!这主意很对周克文的心思。周克文是绝对不会再种大烟了,再赚钱也不种,现在他不怕土匪,是怕天谴,那东西是祸害人的呀。庄稼汉嘛,还是种粮食稳当,民以食为天,啥时候都不会错。

这一年周克文的四百亩土地全种了小麦。下种时墒情好,冬季适逢大雪,春季雨水及时,到民国十七年夏季喜获丰收。周克文家中大囤小囤全冒尖也装不下,其余的都拉到了周立言的烧坊里。

民国十七年也是大烟的丰收年。这一年是南京国民政府《修正禁烟条例》规定的禁烟第一年,烟价骤涨,种烟的赚狠了。以这样的势头,村里人预计烟价还会大涨,所以把全部土地都种了大烟。

只有周克文照例种粮食。他带领长工们犁地下种时,周家寨全村人都到地边看热闹。他们都是闲人,种大烟的土地一年只能种一茬,现在收了大烟到九月才下种,他们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享清闲。周克文问他们,你们也不多少种点儿粮食,人总是要吃饭的。他们笑着说,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你操的是闲心么!

周克文真的是操闲心。他说,要是大家都种大烟,哪有粮食卖给你?大家又笑,说总有瓜种粮食的,不怕。这些人言下之意你就是个瓜么。周克文确实瓜,而且还要瓜到底。他说,要是遭了天灾咋办?地里打不下粮食你到哪里去买?

这些人笑得更欢了。他们说,秀才叔,你管了你一家人还能管住老天爷吗?你说遭天灾就遭天灾吗?他们不信。

他们不信,老天爷不高兴。就像为了印证周克文的预言,天灾真的来了。

自从种下玉米,天就一直没有下雨。借着下种时的余墒,苗倒是出齐了,可长得蔫不拉唧的,立不住身子。幸亏周克文的地大部分都能浇水,塬下靠渭河,塬上靠水井。看到周克文忙不迭地抗旱,周家寨的人都乐了。他们心想,你老汉不是盼望天灾嘛,那就先灾你吧。他们知道天旱是暂时的,黄土高坡嘛,一个月两个月不下雨是常事,这期间反正我们没种庄稼,旱不旱跟我们有啥关系?正好歇闲。到秋季就是关中雨季,那时候还能不下雨?老天爷跟人一样,憋久了总要撒泡尿吧,只要天下雨,我们正好种大烟。

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老天爷好像有意要教训他们,这一年直到秋收都滴雨未落。周克文虽然全力抗旱,可玉米依然比往年减产一两成。他因此很后悔自己信口开河,胡说啥天灾人祸的,把旱灾招来了。周克文歉收了,可毕竟损失不大。对周家寨的其他人来说,他们就惨了。到了种大烟的时节,没有一丝墒情,根本没法下犁,硬种下去只能是死苗。有水浇地的人情况稍微好一些,像周拴成,勉强把地种上了,后面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可周家寨有水田的人并不多,这种好地基本都让周克文占完了。

别人种大烟碰到了麻烦,周克文种小麦也一样。首先是出苗不齐,尽管下种时浇了地,可浇不透,渭河水位下降,河水已经不容易流到地里来了,塬上的水井也不敢过分使用,地下水位同样下降得厉害,必须给后面的灌溉匀一点儿水源。小麦出苗后依然干旱,麦苗颜色泛黄,分蘖不足,稀稀拉拉地遮不住田垄。

就这样,干旱持续到十月,人们才慌了,知道天灾真的来了。

村外大路小路上已经出现了逃荒的人,听口音都是北山畔的。那地方土地贫瘠,更经不起老天爷折腾。周家寨人害怕了,他们知道要是天再旱下去,他们就得步这些人的后尘了。

天不下雨,咋办?大家一开口都是这句焦灼的话,你问我,我问他,最后问到了族长周克文那里。

咋办?祈雨么!周克文说。

祈雨是神圣的事情,不敢稍有马虎。周克文让黑丑沿村敲锣宣示,十日内不准杀生,不准嬉闹,不准同房,不准吸大烟,违者棒打出村,不得归籍!

周宝根一听躁了,不吃肉不日屄都能忍,不抽烟咋能行?要死人的!他说,我就抽,看我大伯能把我咬了!周拴成说,我娃甭胡来,不是怕你大伯,是怕全村人。祈雨是全村人的事,要惹公愤的。他赶紧打发儿子去镇上守烟馆,暂时不要回村。

周家寨立即肃穆起来,连动物都很懂事,狗不爬胯,鸡不踏蛋,猫不叫春,喜鹊飞过村子都不敢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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