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4点半钟,安德森开着警车准时来了。熊阔海将装机枪的麻袋藏在警车的后座下,让安德森给他和老满戴上手铐,装扮成刚刚被捕的罪犯模样,以免引起法租界巡捕的注意,然后他们便沿着河边的码头区向南驶去。
在英租界太谷码头南端,早有一艘海关的蒸汽缉私艇候在那里,岸边还停着几辆罗伊尔·罗伊斯和梅塞德斯汽车,一小群身穿花呢猎装,窄檐猎帽上斜插着山鸡毛的绅士正聚在缉私艇的甲板上吃早餐,其中就有借给安德森瞄准镜和望远镜的小施德士。
安德森给他们解开手铐,亲自提着麻袋,一直把他们送到机器舱里,然后将麻袋往煤水舱的角落里一丢,便有水手三锹两锹用煤将麻袋埋了起来。安德森对他们说:等一会儿出租界的时候,日本人要上船检查,你们可别慌,先往脸上抹两把煤灰,暂时当一会儿司炉吧。熊阔海故意为难他道:只要别把你吓得尿裤子,我是一点也不会慌的。安德森闻言立刻作势要打,熊阔海也拉了个“白鹤亮翅”的架子假作应战,于是,他们又感觉像是回到了一起淘气的孩童时代。
日本人的关卡对这群出城打猎的欧洲富人并没有留难,缉私汽艇很顺利地向南驶出去二十多公里,然后拐入一条狭窄的河道,又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这条河道的北边是一大片水沟纵横的湿地,每年春秋两季野鸭子迁徙时,都会在这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河道的南边是地面较为平整的盐碱地,癞痢头似地生长着稀疏的野草,偶尔能见到几棵树,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病态。
猎人们去北边打野鸭子,熊阔海扛着机枪往南走,安德森和老满两个人跟在他后边,每人抱着一只长形大南瓜。安德林打趣道:我还真得跟着你去看看,就你这一双病眼,别说从那么远的地方开枪,就算是在你面前放上一头大象,你也未必能打中它的屁股。熊阔海针锋相对道:还记得小时候打弹弓吗?你伸手摸摸你脑门上的那两块疤,就知道我能不能打中。
他们二人用英语斗嘴,老满听不懂,只是嘿嘿地笑,腮上左边凸起一下,右边凸起一下,正在用舌头起劲地拨弄着从猎人的餐桌上抓来的布莱顿硬糖。
走到远远能望见一株还算粗壮的小树时,熊阔海停下来,从水沟边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后背身往小树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来,伸出大拇指比着,隔着蒲棒向小树望一望。终于他停了下来,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做了个标记,便让老满帮他拉着皮尺丈量从标记到蒲棒的距离,最后,他又让老满量了量从他的脚下到他的眼睛之间的长度,便掏出个小本本记算起来。
安德森也弯下腰到蒲棒后边东张西望,故意改用汉语打趣熊阔海,好让老满也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他说,你这是看风水找坟地,还是招魂跳大神哪?熊阔海说找着坟地我先埋你。老满插话说,你们谁也别埋谁,要埋也得先把俺送回家,再给俺带上几斤肉包子。
其实,熊阔海这是在用《数书九章》中的“望敌远近法”计算距离,他知道安德森和老满都不会懂这些东西,也就懒得跟他们解释。前两天他选中巴尔扎克公寓的时候,就曾先到与公寓相连的平顶楼房上测量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从“射击点”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射击距离为685米,远近误差不超过5米。在这个距离之内,不论是捷克轻机枪还是老满带来的“歪把子”,对人体的杀伤力是不成问题的,成问题的是精确度。他清楚地知道,对于普通的轻机枪来讲,在这个距离进行精确射击,实在是有些远了。
熊阔海用一条长方形的木板垫高瞄准镜,然后拿两条狗颈圈将瞄准镜和木块固定在枪机上方,而机枪则架在了一条土埂上。透过瞄准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满正抱着两只大南瓜朝小树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满面的愤怒。方才,安德森用手枪顶在老满的脑袋上,硬逼着他去安放靶子,而老满临行时则不住地向熊阔海哀求,说咱们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在背后打俺的黑枪。
小施德士的瞄准镜确实高级,但越是高级的东西就越是难使。熊阔海让瞄准镜小心地跟踪着老满的脑袋,由近及远,一边调节一边熟习它的操作方法。安德森坐在他身边,齿间咬着一根草梗,将帽沿拉下来遮挡早晨斜射的阳光,很悠闲的样子,口中却还忘不了撩拨熊阔海:怎么样,想打个赌吗?熊阔海问:赌什么?在瞄准镜中,老满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充满了镜头,逆光之下,黑乎乎的挺吓人。
安德森说我赌你第一枪和第三枪里肯定会有一枪打不中。熊阔海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安德森又说,我还赌你打中的第一枪,必定是打在那个乡巴佬的鼻子上,杀人灭口可是你们的惯技呀!
听到这话,熊阔海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焦躁。他知道安德森这是在故意激怒他,好让他无法平静地瞄准,但是,安德森找出来的这个理由太可恨了,那是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最伤心的症结。只听安德森又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不敢冲着人瞄准了,不想你居然要自己动手,佩服呀佩服!
熊阔海确实从来也没有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特别是人的脸,因为那会让他肝肠寸断。但是他知道,安德森此时故意揭开他的这个伤疤,必定是因为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实施刺杀行动,所以才担心他在用枪瞄准小泉敬二的脸时无法扣动扳机。
也就这个时候,瞄准镜中的老满突然回过头来,逆光中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变成了一块黑洞般的阴影,像死人一般难看,而瞄准镜的十字线恰好就在这块阴影的中间。熊阔海只感觉胸中一阵作恶,便猛地丢下机枪,翻身跑开几步,伏在地上干呕不止。安德森也跟了过来,口中仍然不依不饶道:怎么了?有喜了?还是被我说中,你当真不敢开枪?
熊阔海发觉,安德森说中了他一直在对组织上,或者说是对所有人都隐瞒的那个关键问题——他是否有能力向小泉敬二开枪?于是,他不由得恼羞变成了怒,将安德森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初冬干燥的土地上翻滚、厮打起来。熊阔海抓住安德森的两只大耳朵,将他的脑袋往土地上撞,而安德森则揪住熊阔海的头发,用脚踢他的屁股。等到打累了,他们便像两只打闹过后的小狗一样躺在地上喘粗气,这时,安德森才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英语郑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母亲的事,请你原谅我。
再回到机枪边,熊阔海强迫自己不要受丧母之痛的干扰,要稳住心神,但是,此刻在瞄准镜中出现的,已再不是老满的满头乱发,而是他母亲脸上被“达姆弹”打出一个大洞的可怕情形。那是在民国七年,也是初冬,熊阔海只有八岁,母亲带着他到河南安阳去看望驻军在那里的父亲,不想,当天夜里发生了兵变。许多年之后熊阔海才知道,这是因为直系的吴佩孚通电反对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统一中国”的政策,皖系军人才在他父亲的军队中策动了这次兵变。那天夜里,他父亲带着卫队出去弹压,却被一股乱兵乘机冲进他和母亲的住所,母亲护住他往后院逃,被一颗子弹击中,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开母亲的身体爬起来时,乱兵已经离去,这时他才发现,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大洞。而此后多年,让熊阔海不得不从黄埔军校中途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每次面对画着人脸的胸靶时,枪口前出现的总是他母亲中弹后的那张黑洞洞的脸。
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这是一时糊涂,不会妨碍你刺杀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阔海身边蹲下来,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阔海用力摇了摇头说,往后再不许提这件事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好过多地责备安德森,因为,当年他父亲带着他从安阳回到天津家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多亏有安德森这个玩伴,每日里过来与他纠缠、打闹,这才让他慢慢地恢复过来,至少在进入军校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闹让他终于明白,在他这一生当中,无论他将要射击的是什么人,他都无法面对瞄准镜中的那张脸,哪怕那个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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