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谋

作者:龙一

左应龙的大船霸道地停靠在航道边缘,一停就是十几年。由此往东50丈便是著名的三岔河口,海河、子牙河与南运河在那里交汇,他的大船,也是他的“宅院”停靠在子牙河这边,夜深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南边三条石铁工厂的气锤声,这是他的“催眠曲”。

河道的这一段二十几年没挖过泥,这艘运粮槽船就搁浅在岸边的淤泥中,桅杆已丢失多年,船体破旧、肮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可能破碎成一块块糟烂的木板,但依然硕大,厚重,威风凛凛,宛若昔年皇家槽运的丰碑。一条一丈多长的跳板通到岸上,这是上船的唯一通道,跳板下漂浮着菜叶、烂鞋,还有一条死狗,等待着黎明前的潮水将它们带入大海。

肥厚无比的河泥在这一天暖似一天的春末,懒洋洋地苏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略带酸腐的潮气。这气息被铁工厂的煤烟恋住了,它们纠缠在河道上空一丈高下的地方,扭来摆去,蓦地,河北岸香油坊炒芝麻的焦香强行插入进来,意图主宰这段浪漫的舞蹈;照例的看客也来了,两岸大片的草棚中拥出来万道“穷气”,抚手击节地赞叹它们的恋爱之舞。

左应龙向着舱口用力抽了抽鼻子,叫一声:“钱味,钱味。没风的天气,我能闻到钱味。”

另外三个人满脸炽热的神情,只盯着他手中的骰子。“你们闻见了么?”他用仅余中指和拇指的右手敲了敲随时可能散掉的木桌。这残疾是他当河盗时留下的纪念,但并不妨碍他用这只手杀人,尽管眼下他极少亲自动手。

“没有。”对赌的3个船老大都是他的老伙计,家中娶上三四个老婆,养一大群小孩,在陆地上盖着大宅子,同样老得分不清自己的年龄。

“他妈的,要不你们怎么发不了财呢!”左应龙啐一口浓痰在舱面上,把短烟杆塞在嘴里。着哪门子急,这份心思是越吊越有味,赌钱的味道就在这里边。

4个人都穿着旧的青布裤褂,光脚硬得赛牛蹄,紫棠色的脸上是纵横千百的皱纹。不看桌上整叠的钞票,你多半要误会是4个穷鬼在赌窝头,但这一掷的输赢总在几千元,让人心情激荡。

“你是不是让小红宝给抽干了油水,连手上也没了劲道?掷呀!”一个老伙计打趣左应龙。

“那小娘们真叫带劲儿。”左应龙用手背蹭了蹭嘴唇。想想那大鼓娘快活的腰身和粉嫩的小屁股,就叫人忍不住垂涎。“这把要是赢了,我上同仁堂买半斤高丽参补补,一个晚上干3回,不是吹的。”

他把骰子松松地拢在左手,向手心里吹了一口气。这时,他最心爱的弟子二宝下到前舱来,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

“让他等着。”

二宝转身又爬上甲板,左应龙用疼爱的目光一直望着他出了舱口。这孩子是块好料,心思细,手头硬,出身正路,要不是死了爹娘,怎么能轮到给咱当徒弟?老天待我不薄,却非让我生上一群赔钱货,不肯赏一个这样体面的儿子。

一条木船吱吱呀呀地从航道上经过,往西去了,船上有人用锁呐吹了段《小拜年》。那三人面现喜色,左应龙侧耳细听吹曲的人是否慌张。

这条船从汉沽渔码头过来,载着二百多条大枪和一万发子弹,是宫口那小日本鬼子的货,叫他偷偷地送给宝坻县的土匪陈瘸子。一条枪的运费他收50块钱,一箱子弹300,明天早上就能收进来一万多块。这种小生意他原本看不上眼,可日本人来了,大生意不好做,兄弟们也得吃饭。就算把夹带的鸦片也打进去,这一晚不过是两三万块的进项,离好日子差得远啦。

“四五六哇!”左应龙没剩下几颗牙的嘴里撒气漏风。3粒骰子在大碗中飞转,他们玩的是“赶老羊”。

俞长春虽说是穷孩子出身,可在船上坐三条腿的凳子仍是不习惯。这间中舱里倒是有一把躺椅,那必定是左应龙的坐处,他不便坐。

这种运粮的槽船舱房极大,又宽又长,船底有隔层,没有潮气从水中透过来,倒是个好住处,只是乱糟糟的,若不是八仙桌上方贴着张关老爷的画像,四处东倒西歪地丢着几只木凳,便全然不像个住家的样子。他心中有事,坐不住,只是绕着东一堆西一块的杂物乱走,唇边的香烟燎得他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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