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范小青如同一位粗鲁的军曹,刻板无情地督促丁少梅进行高强度训练。她总是痛恨自己在丁少梅表白时的畏缩,便用这种体能上的折磨来遮掩心中当真生出的爱意。她恨自己:如此风流快活,胆大妄为,名满津京的范小青,居然落进了如此老套的陷阱,这种调情的圈套往常只是她用来挑逗蠢男人的游戏,万不会想到竟落在自己的头上。
一周的强化训练结束,丁少梅对自己越发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焕发出一种日渐苏醒的愉悦,体能也在明显地恢复。范小青认为自己监督训练有了功劳,该当体息一天,逛逛商场,犒劳犒劳自己。丁少梅应该添两件衣服才是,一个大少爷却穿得像个小职员,不像样,也不合范大小姐男友的身份。尽管从那天起,她与丁少梅只是斗口,再没给过他一个温柔的眼神,但眸子里的冰块却在燃烧,心绪难免首鼠两端。
本地的上等洋服店大都聚集在小白楼,但没有英国裁缝,这一点让丁少梅仍然不习惯。在英国,虽说伦敦裁缝的手工甚至比衣料还贵,但手艺是没得说,中国裁缝做洋服,就好比澳洲裁缝做马褂,怎么拾掇也不像个样。
逛了几家白俄开的洋服店,衣服的裁剪与俄国人一个模样,结实粗笨得像狗熊的外套。他看上件貉绒领的吸烟服,皮毛、样式还不错,可那是冬天的衣裳,眼下快四月底了,当务之急是夏季服装。
有两家保定裁缝,倒是没口子应承着给精工细做,只是店里存的衣料比麻袋片强不了许多,实在是不中意。丁少梅自觉不是个太挑剔的人,但衣裳毕竟是衣裳,穿着不合适,有失自己的身份倒没什么,可是,就算抗日分子不要命,也得要体面不是?
中午俩人吃的是西餐,他吃不惯德国口味,后悔一味迁就范小青,没找家鲁菜馆,扒三白、熘黄鱼扇什么的他馋了好几年,哪怕炒个木樨肉也好,于是,便连带着拒绝了她的游乐计划,不肯陪她去看电影。范伦蒂诺的新片这次是与美国国内一起头轮上映,但他不喜欢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范小青刻意做出悻悻的样子,独自去了,临走扬言,明天要好好地收拾他。
给旧日同学打了几个电话,有人给介绍一家犹太裁缝,手艺还看得过去,最重要的是衣料让他满意,南美的羊驼绒,印第安老太太手工捻的线,轻薄细软,完全是天然的颜色,是绝好的夏季衣料,精纺的毛料跟它比起来,也如同棕毛倒竖的蓑衣。这种衣料在伦敦也才刚刚有人穿,过去一百多年,英国裁缝一向用它当衬里来糟蹋。他定下两身单排扣的洋服,一身棕色的,棕而不红,淡淡地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另一身是灰色,色调柔和得舒服。先定这两身看看手艺,若缝制得还差强人意,再来定做也不迟。回到国内不能期望太高,此刻他不禁怀念为了抢出爹爹的骨殖,而被他丢弃在长春的好衣服。
出了洋服店,被初夏的阳光一照,他这才发现身上的旧洋服有多么寒酸可笑,几乎让他狼狈地逃回到店中,却被人拦在了大门口,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情报市场委员会的委员,日本人宫口贤二。他在档案中见过他的照片,只是照片没能照出来此人身上那种僧人般清绝无欲的神气。
“在下想与丁先生谈谈。”宫口贤二嘴上是细声细气的汉语,与他纤细的身材,清雅的相貌倒也般配。
路边候着辆汽车,前座上坐着两个人,脖子和头一般粗,像两只肩膀顶着个咸菜坛子。这两个人在意租界的赌场中与他打过照面,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个邀请不能拒绝。
宫口贤二的宅子是所西式平房,临街,院子极浅,好在香港道很清静,从这里步行三五分钟,越过马场道,便是日军占领区。
宫口贤二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规矩人,不吸烟,不喝酒,不嫖女人,也不讲粗话,仅有的两项嗜好就是读书、品茶。根椐近两年从牛津来的报告称,眼前这个高大体面的小伙子也是个规矩人,对日本文化中那种纤巧柔和的美颇能领会,茶道、书道什么的,做起来似模似样。这种早期的闲功课到这一刻终于发生了重要作用,德川老师的睿智不容置疑。
“冒昧将先生请来,不胜惶恐。”他的口音有些怪,语速慢了些,像是吟诗。“说起来,在下也是好奇,能得吉格斯先生如此赞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丁少梅此时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在佩服自己,心怀复仇之志,而面对着这个日本间谍,心中竟然没生出那种坚硬刺人的恨,也不害怕,更没有一丝慌乱,那颗心熨服得像块干燥的海棉,宽博得渴望吸收天地间的一切。他没言语,静静地望着宫口贤二,像个极有礼貌的客人。那一整块“海棉”才是恨。他品评自己。
“丁先生的贵宝宅在哪街哪巷,日后在下要登门求教。”宫口贤二拉着长腔,慢悠悠地一嘴旧词。一个女人送上茶来,鞠个大躬又退了出去。
房后一阵子鸟鸣。
“眼下借住在朋友家里,旧宅子卖了。”讲这话时心头竟涌出一丝羞怯。穷也是一种境界,更何况只那么几天,有什么不好意思?丁少梅为自己还没丢光这份虚荣有些惭愧。
“我倒是有家小小的地产公司,不大,但消息灵通,丁先生要是有意找房子,在下可以略尽绵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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