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灯光暗淡,强烈的来苏水味熏得人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同室另外两个病友已经睡了,邓家英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省肿瘤医院二病区。一周前,邓家英从省第一人民医院转了过来。她发病那天,苗雨兰和楚雅正热烈地为她们的儿女张罗婚礼,邓家英却把自己关在家里有十多天了。那场桃色风波彻底击倒了她,邓家英不只是感到羞耻,而是毁灭,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的感觉。邓家英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幸的是路波又把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非逼着她进医院。结果,什么也让路波知道了。
瞒不过他的。咋就啥事也瞒不过他呢?
她苦苦哀求路波,放过我吧,我受不了医院这个味,我要出去,我不想做个病人。路波什么也不说,其实他的脑子早就空白了,当一大堆诊断证明摆在面前时,路波哪还能理清自己,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全完了。于是他,毫无方向地楼上楼下乱跑,声嘶力竭地冲大夫护士喊。他的疯狂状让医生护士们吃惊,也让同病房的病友惊愕。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邓家英丈夫,左边23床那位中年妇女已经在抱怨邓家英了,说,你老公真能叫,再叫楼就塌了。这话明显含着不满。住在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对别人满意的,他们自己的痛都承受不了,哪还有力气去承受别人的痛。
这份痛只有邓家英自己承担。
后来她苦着脸求路波,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好吗,尤其小露。
路波终于清醒过来,含着泪点头答应。
到了这时候,邓家英也不能再抱别的幻想,只能乖乖地按医生嘱咐,“积极”治疗了。医生告诉她,先化疗,控制病情,然后手术。她的乳房要被切掉,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医生说,如果控制不住病情,另一只也要被切掉。
切吧,切吧。邓家英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是没有乳房概念的,那对陪伴了她一生的宝贝,忽然带给她如此沉重的负担,令她无所适从。她只能可怜巴巴问自己,我的生命还有几天,能不能坚持到小露成婚那一天?
成婚两个字再次刺激了她,尽管路波闭口不提吴家和秦家两孩子的婚事,但邓家英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她的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女儿此刻跟她一样,经历着一场熬煎。
也许这就是命运?
蓦然的,她就把这归结到了命运上。三十多前的往事滚滚而来,再也挡不住,轰一下就将她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冲开,青春、梦想,还有爱,哗啦啦地朝她涌来……
三十多年前,邓家英在龙山县城读完了高中,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很可能她就上了大学。邓家英一直是想读大学的,不想窝在那个叫邓家山的山沟沟里,但命运戏弄了她。跟她一道回乡当知青的,还有同班同学苗雨兰。那年她十八,苗雨兰大她一岁,十九。她爹是邓家山大队支书,苗雨兰也不示弱,她舅当时是公社革委会主任。
回乡那段时间,邓家英一直为自己的前程发愁,整日无所事事,心里很发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她总是找不到大有作为的地方。苗雨兰倒是风风火火,一回乡就参与到运动中,学校里两人分不出上下,不论哪方面都咬得很紧。一回乡,苗雨兰的优势就显了出来。
就在那年秋天,龙凤峡突然要修水库,这是上面的号召,说是要兴修水利,改变河山。似乎一夜间,两个公社五个大队几千号人就聚集到离邓家山五公里处的峡里。工地上红旗招展,口号声震天,标语贴得到处都是。龙首山半山腰更是连夜用石头垒起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大字。对于那场大会战,邓家英起先是没有一点知觉的,感觉自己被生硬地卷了进去。卷进去就由不得自己,其他人也是。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修水库,修了水库做什么,就已激情澎湃地投入其中了。以后想起来,邓家英就觉得人其实是个怪物,喜欢被某种力量驱赶,更喜欢一窝蜂地追逐浪潮。
是的,浪潮。
邓家英脑子里全是那年修水库的场景了,她看到一批接一批的人,有地主五斗,有富农分子刘二憨,有刚被打成右派接受劳动改造的水利局几位专家,其中就有年轻的路波。还有整天挎着枪在工地上晃来晃去晃到哪不舒服了抡起枪把子就砸人的民兵营长半瞎子。对了,半瞎子是苗雨兰舅舅的儿子,当年苗雨兰所以能胜过她当上铁姑娘队长,半瞎子和他爹帮了不少忙。还有市里派来的技术员吴天亮,当时的龙山县委书记柳震山。这些面孔亲切地涌出来,一下就模糊住她的视线。最后,视线里清清楚楚出现一个人,那人清爽、透明,跟山里人是那么的不同。但又粗暴、野蛮,近乎以霸道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少女的心拿走了。
秦继舟,你个贼,盗贼,偷了我的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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