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那天,老黑去县城办公差,不想却在城隍庙遇见了表哥。
城隍庙没啥出奇,庙门外的银杏树却是县里一景,它粗得要四个人拉着手才能围一圈,高三十多丈,树叶金黄的时候,傍晚里能把城隍庙楼都耀得光亮。可是,已经连续半个月了,银杏树上冒黑烟,黑烟大得全城人都能看到。其实不是银杏树遭了火灾,是莫名其妙地飞来大量的蚊虫,黑乎乎一片出现在树冠上空,一会儿旋成草帽状,一会儿又扯出几个条状,远看像是烟雾。这烟雾每天生一次,每次有两锅旱烟工夫才消失。老黑跑去看稀罕,忽然觉得有人戳他腰,唰地转过身,盒子枪就举了起来,一看,却是表哥。
表哥是万湾坪人,家里殷实,一直被送去省城念书,十多年再没回来,突然见到,人还是那么俊朗,多了一副眼镜,又有着几分儒雅。表哥说他三个月前已经到县立中学当教员了,而且名字改了,叫李得胜,老黑也说他现在在正阳镇公所保安队,是个排长了。两人一文一武,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临分手,老黑说:以后有啥事就说,我给你摆平!李得胜真的时常来找老黑,但他没事,只是来喝酒,送给了老黑一本书。老黑不识字,没有要书,看上了李得胜一条宽牛皮腰带。老黑系上了皮腰带褂子就老敞着,再别上枪,从此走路身子前倾着。老黑却好奇省城里的事,李得胜就说国家现在军阀割据,四分五裂,一切都混乱着。老黑说:这我知道,谁有枪了谁就是王。李得胜又讲省城里的年轻人都上街游行,反黑暗,要进步,军警和学生经常发生流血冲突,好多人就去投奔延安。老黑说:是不是有共产党的那个延安?李得胜说是共产党的延安,那里有苏维埃政府。老黑说:镇党部整天喊着防共的,这事咱不说。李得胜也就不说了,拉老黑又去喝酒,老黑一喝多了就说四凤。
一日,两人到青栎坞去玩,李得胜想吃吃糍粑,老黑就在沟里寻着一独户人家,要人家去做。那户人家四口人,儿子外出为人干木匠活了,儿媳带着孩子又回了娘家,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跛子老汉,老汉很热情,就煮熟了土豆在石臼里拿木槌捣。李得胜先还帮着捣,问老汉的光景好不好?老汉说:这年头有啥好光景,有今没明的。土豆被捣得如胶泥一样的糊状了,老汉架了笼去蒸,还拿了旱烟锅子让他们吸,说:饿了吧,糍粑很快就蒸好的。李得胜和老黑就坐在门前树下说话。一群老鹰从对面梁上飞过来,老鹰的翅膀很长,看上去显得很窄,像是一些棍子在空中翻腾。李得胜问起老黑在镇公所的情况,说:王世贞这个口碑不好么,倒给你盒子枪背?老黑说:吃人家的饭就跟人家转么。李得胜说:蝌蚪跟鱼浪,浪到最后连尾巴都没了。老黑说:管它哩,前头路都是黑的。李得胜就笑了笑,却说:你身派子大,背了枪是威风!老黑说:都这么说的,或许就是玩枪的命吧。便拔出枪瞄场边的葫芦架,问:你说打哪个葫芦?李得胜说:让我瞧瞧。老黑把枪给了李得胜,说:小心走火!李得胜却手一扬枪就响了,打中了空中一只老鹰。老黑说:啊你也会打枪?李得胜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这枪比老黑的枪还好,老黑目瞪口呆了。李得胜这才说了他是从延安回来的。老黑说:你给共产党背枪?李得胜说:我就是共产党!老黑嚯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枪抓在手里。李得胜却说:你把枪都拿上。将他的枪也扔给了老黑,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去举报吧?!老黑双手拿枪,突然把李得胜的枪回给了李得胜,就坐下来,说:你不杀我,我举报你干啥?这下咱俩扯平了,都是背枪的!管它给谁背枪,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李得胜说:要混就混个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杆子?老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拉杆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说:拉杆子?!李得胜说:要干了咱一起干!
正说着,屋门吱呀响了,两人回头看,跛子老汉出了门踉踉跄跄往屋后跑。李得胜唰地变了脸,说:他听见了?老黑说:就是他听见了能咋?李得胜说:这不行!起身就撵过屋后,老汉已经到了屋后半坡的一棵花椒树下,李得胜一枪就把他打得滚了下来。老黑跑近一看,那人昏过去了,背上一个枪眼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手里还攥着一把花椒叶。老黑说:错了,错了,他是来摘花椒叶往糍粑里放的。李得胜半会没言语,却看着老黑,说:他没让我相信他是要摘花椒叶的。老黑也明白了李得胜的话,就在老汉的头上也打了一枪,脑浆流出来,身子还动,接着再打一枪。说:该咱们拉杆子呀,他让咱断后路哩!
青栎坞山那条沟口是个大石硐,硐下的潭很深,以前潭边有龙王庙,天旱时周围人都来祈雨。祈雨的办法不是烧香磕头,而要在庙前抽响鞭,抽过四十八下,再到庙里抽打龙王像,竟然三天后就能下雨。自从沟里的跛子老汉被打死后,王世贞带保安队来缉拿凶犯,老黑当然也来了。老黑到了庙里,总觉得龙王像在看他,就说:凶犯会不会藏在像里?把龙王像推下来,砸成碎块。庙里再没了龙王像,却住了个老头,是来采药的还是逃荒的,谁也不知道,但老头越来越长得像那个跛子老汉,只是个子矮,腿长短一样。这老头后来落户到岭宁县,生了子,儿子当了县人大的主任,孙子就是过风楼镇政府的老余。
打死了人,老黑认为镇公所是回不去了,那就上虎山,虎山离正阳镇八十里,那儿有古堡,可以据山为王。李得胜却主张老黑还是回镇公所,因为打死人的事镇公所不可能怀疑到他,如果鸠占鹊巢借鸡生蛋,在保安队里再争取几个人几杆枪,势力就大了,然后宣布脱离。老黑便回到了镇公所,在三个月内策反了保安队一个姓严的,一个姓郭的,又去发展雷布和三海。
雷布一直还在竺山打麝打野猪。麝香贵,但麝有幻术,经常在要扣扳机时它突然会变成人,你稍一发愣,它蓦地就逃窜了,或者使你的枪莫名其妙地炸膛。雷布打野猪却有一绝,他摸清了野猪受到攻击只会直冲过来的习性,就引诱了野猪到崖头去,而他藏身在崖沿的灌木丛里,对着野猪打上一枪,一头野猪逆着子弹的方向扑过来时收不住力跌下崖去,别的野猪一个一个全扑过来跌下崖了。雷布常常让村人待在崖下捡拾跌死的野猪,他只拿一头,别的归村人,条件是村人把留给他的那头野猪也抬回家,杀了给他把猪肉熏制成腊肉。雷布的人缘不错,他到任何人家去都管他吃喝,富裕的家还问:抽几口?深山坳里种罂粟,自己熬做了膏子,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招待。雷布不抽那泥一样的黑膏子,却要装一把罂粟壳子。他口袋长年装着两样货,一样是罂粟壳子,遇到谁头疼牙疼拉肚子,就捏些熬了水让喝,立马消痛止泻。一样是麝香,专门寻机报复他的仇人。王世贞强夺了他的蟒蛇皮后,得知王世贞的姨太太有了身孕,几次到正阳镇上等候,要让她闻到麝香味而流产。但姨太太很少到镇街上转悠,即便出来都是前后有护兵,雷布只好又到王世贞老家,拿了麝香在王家的甜瓜地里来回走几圈,瓜地里所有的花和已经在花下长了的小瓜就全落了。老黑找到雷布,邀着一起闹事,雷布不信老黑,说:要闹事我就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杀呀!雷布说:你鞍前马后的,杀他?!老黑说:刀子要杀谁我听刀子的。雷布说:那你拿刀子扎我腿。把刀子递给老黑。老黑拿了刀子,对刀子说:你渴了,想喝血啦?一刀子就扎在雷布的腿面上。两人当下拜了兄弟。但雷布也就是被扎了那一刀,伤了筋,以后走路右腿还有些打闪。
三海依然阉猪挑狗,秦岭里的习规是阉挑出来的东西归阉客,所以三海常带了一堆烂肉到镇街上就把老黑叫去炒了下酒。这一回,老黑去了清风驿,三海又拿出烂肉,说:你有口福!老黑却把那一堆烂肉扔过院墙,说:咱就一辈子吃这?!提了枪到驿街外的马堡村,村里有户财东,背了一只羊回来。羊在锅里煮着,老黑就鼓动三海拉杆子,两人一拍即合,三海就开了一坛子酒,让老黑去厨房看羊肉煮熟了没有。厨房里四凤在烧火,风箱拉得卟咚卟咚响,见老黑进来,不拉了,抬身就走。老黑一把抱了,说:把嘴给我!四凤一甩膀子,出了门,老黑低沉着说:我要娶你,你哥没给你说吗?回过头,看见灶台上留着四凤的嘴,拿起来是掰开一半的杏。老黑把杏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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