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黄河大道南侧铁路局门前卖闭眼。染上这种嗜好,已有些年头了。我卖闭眼不是为了看热闹,不是因为无聊,而是为了证实我的一个判断:在社会大动荡后的转型期,心理疾病成为诱发精神病的主要因素。三年前,我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开设心理咨询门诊后,这种判断像影子一样跟上了我。我认为从病理学和心理学上解决理论问题,要比每天看门诊更有价值。这绝不是单纯的医学问题,从本质上说是个社会问题。病例分析缺少普遍性,弥补这个缺憾,需要到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卖闭眼,我发现百分之九十的病人从没去门诊,而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
一个中年汉子眨了我一眼。从这一亮的眼风里,我捕捉到了我要找的东西。这种眼风带有攻击性。几年前,北京市街头,常发生因眼风攻击导致的血案。报上把这些事件归罪于浮躁心理、文化素养太低,我以为这种结论是瞎子摸象得出的。汉子盯着我死看,像牛经纪相牛一般用眼风捏我的骨骼、肥瘦。我感到很不舒服,也用正眼打量他。身材适中,寸头没戴帽子,一条深灰围脖像个摆设,裹在藏蓝色半新不旧风衣衣领外,两头耷拉在胸前,里面的土黄皮夹克不知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深蓝的裤子下面,是一双大约半个月没擦过的,样式早过了时的三接头黑色皮鞋。
汉子看着看着,眼睛里津出一层亮光。这是正常人都具备的惊喜时的本能的生理反应。我正疑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看见我要惊喜,汉子一拳捣在我的左胸上。
“桑塬!不会错,桑塬!”
我错愕他竟叫出了我的名字,一时又想不起玩伴、朋友、或是我的病人。
“你是……”
“我是张东升,看你啥鸡巴记性。也难怪,二十几年了,我过的啥球日子,早不成人样了。”
透过二十几个年轮在他身上滚过的印痕,我终于认清了少年东升的轮廓。再次寒暄后,我和他交换了名片。没容我们反刍一星半点少年时期的往事,两个身材五短、装束怪异的青年来和东升咬了一阵耳朵,东升匆匆和我告别,独自走进铁路局的大门。两个青年转身奔向西边的一个工地。不一时,几十个人一字排在一段新砌的齐腰高的砖墙一侧,只听哼唷一声,砖墙訇然倒下了。双方争吵了一阵子,并没有出现我担心的械斗的场面,人群作鸟兽散了。我立即联想到关于东升这些年的一点消息:他因为什么事情蹲了几年大狱。我心里一悸,拿起他的名片一看,头衔位置上写着:“中州市向阳区生产队队长。”
过了一个月,张东升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里,和上次一样的装束,一脸匪相镶在门框间的空气里。一想起那天的场面,眼睛里就露出了狐疑。他竟感受到了。
“当了名医,小眼也变成B超机了?”牛眼如炬,盯我片刻,旋即一笑,扔下手中的大旅行包,“我肚子里有根弯弯肠,你桑塬还不清楚?如今我是正经人,一级政府官员,不是来打劫的,来看老同学,你怕个球!”
“我是在想,你怎会一下找到这里。”
他并不接腔,在我刚分到的两室一厅房子里巡视了一遍,大剌剌一屁股坐进沙发,“医学院这么大座庙,听名头你也不是小神,一周挂牌门诊两天的名医,小四十了吧,咋还叫人塞在鸽子笼里,憋不憋气呀?”
这事用不着解释。我淡淡笑笑,拿起茶几上的喜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
东升半天不接,啧啧几声,“日怪,恁多病人认得你,还穷酸成这样。你没听人说:六类人手术刀,擦屁股也舍得用红包。别抽鸡巴那,抽我的。手术刀和手术刀还能不一样,日怪。”
我接过他的红塔山,解释说:“我手里没手术刀,也不是医生,是副教授。”
“这就对了,穷得像教授一样。哎,不对,那你挂牌门诊诊个啥?”
“按摩推拿一天,心理咨询一天。”
“按摩我懂,教授了,还做这种粗活儿,多失身份,跟澡堂子的搓背的有啥球区别。心理咨询又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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