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

作者:王蒙

花丛天堂里的敬畏与自律

爱弥拉克孜失去了一只手

哎鸠鸡哞鸠鸡要出现了吗

刷了一半墙叫停

阿西穆所受到的长辈教导的精髓,乃是顺从。长辈们标榜的正是:我们是恭顺的子民。为了顺从或者恭顺,首先得使人有所敬畏。长辈们总是教人敬畏,而最使人敬畏恐惧的莫过于死亡,因为显然,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对“死”有什么亲身的体验,或者是准确的预见或者是避开的途径。乡村里年长的、被尊称为阿科萨卡勒(银须长髯)的长者,常常告诫后辈们每天要拿出一段时间,每天要有几次来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自己的终结和世界的末日,人人要有这样的终极关注。有了终极挂念终极敬畏也就有了警觉和自律,有了崇拜和祈求,有了郑重和虔诚,有了坚定和规范,有了依傍和归宿。而没有这些,你最好的情况下是一粒流沙,随风飘荡,无处可栖,更大的可能是你堕入魔鬼的炼狱,无恶不作,无罪不有,无苦不受。比如说走路吧,如果你无所敬畏,左脚迈错了就会落入安排好了的地狱,而如果右脚迈错了就会陷进挖就的陷坑。

五十四岁的中农阿西穆,就是这种敬畏和自律精神的化身。他是库图库扎尔的亲哥哥,这一点甚至说来难以置信,因为他和他的弟弟的差别比绵羊和公驴的差别还要多。他从小就渗透了长辈们的教导的那么多训诫和规矩,长大以后更是把自律和顺从当作至高无上的美德。他总是自觉地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唤起、培养、扩大和加深这种神圣的敬畏心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种状态也全然符合汉族人所景仰的孔夫子的教导,但是他的战战兢兢更富有终极眷顾的形而上的色彩,而孔孟的教诲考虑得多的是社会与人际伦理。按照阿西穆接受的说法,甚至当你吃晚饭端起一碗馄饨的时候也应该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伴随着那一碗馄饨,出现在你面前的会有各式各样的危险:热馄饨可能烫坏你的口腔和喉咙;咀嚼的时候牙齿可能咬伤自己的舌头;手一抬,碗就可能摔到地上;咽下去以后如果消化不好也可能引起致命的肠胃病……能够平安地踏实地吃下一碗馄饨,这要多少恩宠,多少德行,多少辛劳,多少幸运!

解放以前,也许阿西穆老哥的诚惶诚恐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帮助,灾难一桩一桩地降临在这个可怜的大好人头上。他的住房本来是在公路那一面,靠着马木提大肚子的果园的,由于马木提要扩大自己的果园,找借口把他赶了出来,这样,他才在庄子这边、但离庄子还有一公里距离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庭院,目的是尽量避免开和别人打交道的麻烦。他的大儿子在四十年前有一次赶着大车去伊宁市卖瓜,结果连人带瓜都被国民党军抓走了,从此一去不归,杳无音信,后来听说是丧身在二台的路上。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两岁的时候一次蹲在田边玩耍,谁知道出行打猎的马木提大肚子正走过那里,不知道是不是马木提嫌小姑娘挡住了他的路,故意放出了恶犬,反正恶犬咬伤了爱弥拉克孜的右手,右手化脓了。阿西穆怕去医院花钱,他说:“如果不是要命的病,自然会好的。如果到了要命了的时刻,医药也是无用的。”结果化脓越来越严重,最后爱弥拉克孜的右手不得不齐腕锯掉。越怕,倒霉的事情就越来,倒霉的事情越多,就越怕。

对于解放以后历次重大的政治斗争,阿西穆也是习惯地投以胆战心惊的一瞥。但是,这历次令阿西穆悚然的斗争,带来的却是正义的伸张,心情的舒畅,精神的复苏和生活的安乐。共产党的学习和讲话,共产党深入到村落、帐篷和家庭,共产党的道理讲得高尚、大胆、雄辩而又滴水不漏。阿西穆动不动在听共产党的宣传讲话的时候屏住了呼吸,闭住了眼睛,心里不断地默念着真主伟大,安拉呼艾克拜尔!

在减租反霸时候的斗争大会上,他不敢往主席台上看,更不肯答应去控诉马木提恶霸对于他家的迫害,但是,控诉会开到最高潮的时候,他忘记了一切,他领着自己的独手的女儿走到台上就哭了起来。在处决马木提那一天,他不但没有感到怕人而且亲手宰了一只羊,全家吃了抓饭。他在理论上仍然坚持着“唯畏惧论”的哲学,但在实际上却渐渐被一种安定、温饱、自满自足的精神状态占了上风。他房子里的瓷器、木器和毡席逐渐增多。他的旧房拆掉了,盖上了三间有着宽大的廊檐,雕花的木窗扇的向阳的房子,他的果园更是整葺一新,兵团农场廉价供应的良种葡萄秧已经布满在房前的巨大的葡萄架上,这给了他不小的物质利益和精神安慰。

阿西穆还爱种花,他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通路,人们进他的院子,要在花丛中走上十几米才见得到他的房子,他小的时候听一位老人讲过,花本来是天堂里的东西,是天堂的标志,造物主为了慰藉世人和给凡人们透露一点天堂的信息,才赐给了人间以一小部分花朵。

当然,瓷碗、马奶子葡萄和西粉莲是很难成为恐惧的由来的。但是,阿西穆的根深蒂固的“哲学”并没有服输,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不安和恐惧的根源,这首先是因为他的两个孩子。

长女爱弥拉克孜,今年二十岁,在村里上完了七年级以后,她考上市上的卫生学校。当时阿西穆是赞成的,一个独手的女孩子,留在家里又能挣多少工分?学上点医疗技术,将来说不定还能挣上四十块钱的月工资,现在人们都说,女儿比儿子还宝贵,儿子娶了媳妇,家里的事全听媳妇的,而女儿即使出嫁以后,心还向着娘老子。但是一年前,爱弥拉克孜的妈妈尼莎汗生病卧床,这可难坏了老汉,不仅因为他和儿子都不会打馕拉面条,吃不上像样的饭食,而且料理家务也影响他们打更多的草,砍更多的柴,编更多的扫把席子,这就直接影响了收入。所以他那时决定,让爱弥拉克孜回家来搞家务。他的观点又变了,反正女孩子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一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先在家帮上点忙实惠。

谁料到他的决定竟受到在家时从来没有与他顶过嘴的女儿的抵制。爱弥拉克孜说死了也不肯退学。这时阿西穆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女儿在卫生学校靠公费维持生活,这看来减少了家庭的开支,有利可图,但同时也减少了女儿对家庭的依赖。女儿不听他的了,这怎么得了,一想到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住在伊宁市的学校——从前,这个年龄说不定已经抱上了两三个孩子——阿西穆就不寒而栗。

二儿子伊明江,今年十七岁,这是阿西穆从小最宠惯、最疼爱的娇哥儿。解放前,阿西穆宁可自己打赤脚却请靴匠给伊明江制作了一双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双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实,这双靴子对于四岁的伊明江来说并不舒服,穿上它只不过多摔了几个跤,多挨了几次揍——马木提的儿子就打过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也配穿这样的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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