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

作者:王蒙

围着火炉给玉米脱粒,照样是一个安详的冬天

任何不寻常的事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只是碰到了无法避免的情况,做了无法不做的事情。伊犁人民,在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通过了巨大的考验,他们变得更加正常,更加镇定了。地球不慌不忙地旋转,岁月照常无异地更迭,很快,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往事;农村,又变得平静了。一眼望去,甚至你感到这里主宰着生活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万古不变的节律。

这种表面的平静,说明了斗争的深入,也表现了斗争的胜利。一九六二年,话说国内外的一批“英雄好汉”气势汹汹地向我国西北边疆的伊犁-塔城地区的人民扑来,似乎要削平天山、倒流伊犁河流;结果呢,是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伸出的毒爪——身材细长、脸色粉红的木拉托夫之流也去到了鬼知道的地方。我们这个大队的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经过一番小小的较量,又失败了。玛丽汗的驼背似乎又向下弯了几度,头顶又秃了几分。依卜拉欣的最后的两颗牙齿也掉光了,他又不安假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口无牙、说话含糊不清、吃饭生吞整咽的半死不活的动物。那个在一昼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鞑靼人、“苏联侨民”的麦斯莫夫,并没有走成。苏侨协会非法发给他的侨民证被没收了,经过了一番周折,他又变成了麦素木。不是县人民委员会的科长麦素木而是外逃未遂、狼狈不堪的无业游民麦素木。直到一九六二年冬天,他被安置到跃进公社爱国大队,在库图库扎尔的手下当一名社员。整个冬天,他抬不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正在如厕的痢疾患者。他带着老婆搬了来,老婆叫做古海丽·巴侬,据说她是“真正的”乌兹别克。他的家产仍然优于一般社员。人民是宽大的,对于麦素木这样的人,只要他自己从此奉公守法,仍然可以既往不咎。许多农民仍然宽厚地、略带几分对于读过书、当过干部的人的敬意,称呼他作“麦素木科长”。但是,更多的人却给他起了个新的、饶有嘲讽意味的雅号——半拉子哈吉。哈吉这个称呼,本来是指去麦加朝过觐的人,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名著,一般译作《哈泽穆拉特》的,就是描写车臣的一个人物,依新疆的方式应该唤之为“木拉提哈吉”的。这里用在麦素木身上,是指他外走未成,换一个视角,也就是说他差一点就走到外国去了。伊斯兰教要求祂的信徒履行五个义务:念功、拜功、斋功、课功、朝功,朝功即到麦加朝觐天房。哈吉本来是指朝过觐的人,用到麦素木身上,就十分滑稽了。

还有我们见了一面的依卜拉欣的侄子,那个长发小子,他回到自己的单位,又是交代检讨,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揭发检举他的叔叔,好吧,把情况讲清楚就行了,他的生活照旧,工作如常,但是,四队的庄子上再也没见到他露面了。

还有些曾经惊慌失措的人。其实,容易慌乱的人也容易平息,常常六神无主的人也常常无所用心。不用说,阿西穆的家业仍在稳步发展,他的坐骑——一头草驴下了小驴驹,现在,当他骑驴来往于庄子与大队供销社之间的时候,灰毛小驹前前后后地跟着他欢蹦乱跳。一九六二年冬天,他的果园里的秋柠檬果获得丰收,他把苹果整整齐齐地下到了菜窖;到了一九六三年初的开斋节前,他以每公斤六角的价格卖给了供销社,赚了不少钱。如果秋季卖,最多只能卖一公斤一角的。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毕了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第一年每月工资三十八元四角,爱弥拉克孜把全部工资交给了父亲,这使阿西穆心花怒放,或者按照维语的修辞格式叫做胸膛里装满了盛不下的快乐。当然,阿西穆早已忘掉了春季他曾经命令女儿中途退学,险些功亏一篑。但是,他的弟媳帕夏汗有一次来阿西穆家,提醒他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给人看病有多么不好,帕夏汗描绘了一些画面,例如她可能需要给男子的阴部和肛门上药,这使老汉一闭眼就魂飞天外。

但是,七队小麦的被窃一案并没有什么重大的进展,爱国大队党支部的支委会仍然是很少效率。在包廷贵猪娃子死掉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但此后这件事硬是被搁置在了一边。猪娃子到底是谁打死的?就连这个小事也没有结论,反正包廷贵不敢再闹腾了,泰外库也没有认错、赔钱。敢情有些一时火烧眉毛、看来不立即解决就要出事情的麻达,照旧也可以不予解决,不解决也不会天塌下来。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的:旧的矛盾的遗留阻挡不住历史进入新的阶段;而在新的阶段人们解决新的矛盾的时候也必须同时“补课”,解决遗留下来的旧的矛盾。一切动荡都是暂时的,它必然被平稳所代替,而一切平稳里又都孕育着新的动荡。

雪林姑丽和泰外库离婚了,她暂时和吐尔逊贝薇住在一起,热情泼辣的再娜甫与老成持重的热依穆都对她不错,关心她,却丝毫不干涉她生活。廖尼卡又活泼起来了,甚至还有些油腔滑调,在磨房,他和顾客们眉飞色舞地神聊海说,下工后,洗脸的时候从脸上、鼻孔里、耳朵里冲掉那么多的面粉,水汤接下来足可以打一盆浆糊。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狄丽娜尔生了一个女儿,狄丽娜尔的妈妈来照顾了月子,以这个外孙的出世为契机(可能也和那次“闹事”的教训有关),亚森木匠家的大门终于向狄丽娜尔和外孙女开放了。狄丽娜尔生孩子以后反倒更显年轻了,她又常常和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在一起了。虽然,她们各有各的生活道路而往日已不可能再来。但是,这三个童年时代的好友总又有了重温旧梦的欢聚的机会。特别是吐尔逊贝薇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技术员杨辉的指导下组织了一个诱杀冬菜子的大敌——地老虎的科学实验小组,吐尔逊贝薇吸收了她俩参加这个自费科学实验小组(因为穆萨队长不肯从队里的经费中给她们报销开支),这以后,她们的亲密友谊获得了新的内容和意义。

与雪林姑丽解除婚约以后,泰外库也好像甩掉了一个负担。他恢复了他那艰苦而自在的赶车人——单身汉的凄凉而又自由潇洒的生活。在那以后,没有人再追问他关于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事;他牢记着这个教训,不再乱交朋友,有空暇时间他宁愿帮助别人劳动。他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如果你需要人帮忙,那么,切上半公斤羊肉,准备好饭,去请泰外库吧。单身汉的时间总是比较富裕的。

泰外库很少回自己的房子。没有人经营,庭园里的果木和蔬菜也都没有长好,这一年,他节衣缩食、汗流如雨才盖起来的房子,对于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必需的。所以,当大队的小学为了方便七队庄子上社员的子弟就近入学,在庄子上物色一个地点筹办低年级的两个班的分校时,泰外库慨然把房子借给了学校,自己搬到从公路通往庄子的木桥附近的一间废弃的旧理发室。当学校给他送来少量的房屋租金时,他含笑谢绝了,“给孩子们买个皮球玩玩吧。”他说。

就连被一九六二年春季的旋风吹得头晕目眩、家破人散、哀痛欲绝的乌尔汗,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虽不开阔却也渐渐单纯和平稳起来的渠道。在玉米地昏倒以后,伊力哈穆让狄丽娜尔跑了一趟叫来了她的妹妹。几天之后,她回了娘家。父母和弟妹并没有人责备她,由于自己的罪孽而招来的不幸,是比任何语言都更严厉的教训。在娘家住了没有几天,帕夏汗却又托人传话给她:“波拉提江有消息了,快回来。”乌尔汗连夜步行赶到了爱国大队,赶到了库图库扎尔家里。库图库扎尔深锁着双眉,为难地告诉她,他专门为了这事跑了好几天,托付了他在县上、市上、州上的所有的朋友。好不容易打探出来,她的儿子波拉提江在那一天流落街头,被一个尼勒克县的没有子女的老汉收留带走了。

“我马上到尼勒克去。”乌尔汗哭着、说着、抓着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去?去了找谁?如果收养孩子的人不肯把波拉提江交给你呢?”

“波拉提江认识我,波拉提江认识他的妈妈,波拉提江会找我的,会跟着他自己的妈妈走的。”乌尔汗甚至露出了笑容。她满怀信心地、讨好地向库图库扎尔解释道。

“波拉提江认不认识你,那是次要问题。”

库图库扎尔冷冷地、不屑地反驳,“你有手续吗?你有证明吗?尼勒克的各级领导部门,谁认识你?谁能证明你不是个骗子、疯子、人贩子?谁能证明你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中国公民?是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社员?谁能证明你不是那边派来的奸细?再说,孩子不是人家从你的手里夺走的,不是从你的房子里偷出来装在麻袋里背走的,是你自己抛掉了他,你还有什么权利去索要孩子呢?”

“我的天啊,”乌尔汗的脸又变成了蜡黄色的了,“库图库扎尔书记!库图库扎尔大哥!帕夏汗姐!我的亲亲哥哥,亲姐姐!”乌尔汗哭着伏在了库图库扎尔的脚下,“请你们可怜可怜我吧,请你们给我想想办法!请你们帮助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我一辈子感谢你们;我每天为你们做五次祈祷!我,我愿意永远做你们的奴婢!让我的儿子,让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亲戚和朋友永生永世都感激和歌颂您们……你们饶恕了我的那一勺肮脏的血吧。”

“起来起来,让我们再想想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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