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六爷家门口有个戏园子,戏园子门口有个存车处,果儿跟梨儿把车就停那了。

取车时,正赶上散戏,人流跟赶庙会一样地蜂拥,果儿跟梨儿的车搁得靠里,挪出来,费了牛劲啦,想在这边腾出个空儿来,那边的车哗啦倒了一大片,赶紧挨个儿给人扶起来,推车这么会工夫,她们姐俩儿跟七个人吵了八伙。桃儿喜欢刨根问底:“怎么会吵八伙呢?”果儿解释说:“有个挨千刀的,车倒了两回。”听着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桃儿她爸秦惠廷端个盖盅儿,跟听银达子的戏似的有滋有味,时不时地抿两口茶,滋润。儿女满堂,乃根本人家之根本,夫复何求?再有个压炕脚子的贤妻,那更是造化中的造化了。可是他老婆子总是不够本儿,跟这家比前三后二五的排场,跟那家比脊高门楼的派头,他不,他识举。他一辈子记着他爹的一句话,在天津卫混事由儿,不能攀比,人比人,就得死,货比货,就得扔——你要比官儿大,咱对门住得是知县,往前溜达两步,住得是知府,要嫌官儿还小,一拐弯,是王府,再一拐弯,是总统府,坐三轮走几个路口,还有溥仪皇上的行宫,你比得了吗?你要比趁钱儿、财势大,是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窖胡同李善人。比他们,你能比得起吗?这还不说高渤海,人家的楼,在天津卫最高……秦惠廷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都告诉过几个闺女,并嘱咐她们: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地给我活着,别的,挨挨儿再说吧。瓜儿顶撞过他,说有理想、有抱负最要紧,光有好体格,没有追求,也是白搭,等同于行尸走肉一般,还说解放都十好几年了,她爸爸还这么落后。他老伴儿不干了,扬手给瓜儿一个大耳切子,秦惠廷赶紧拉架,对瓜儿说:我要求你健康,你也可以要求我进步,咱们谁也碍不着谁……秦惠廷就是这么个蔼和和儿的人,几个闺女从小到大,他就没捅过她们一手指头,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这工夫,果儿正跟桃儿商量,要把自个儿一条新裁的条绒裤子给桃儿,给也不是白给,她要桃儿那件的确良的碎花小褂。桃儿问她:前个,我跟你要时,你怎么不给?果儿说:那晚还没上身,一上身才知道,胯骨轴绷得慌。一旁的梨儿一个劲儿冲桃儿挤眉弄眼儿,果儿一把将她搡打开:边儿去,别碍事扒拉脚的挡道。桃儿也确实稀罕这条裤子,姐俩最终还是成交了。事后,桃儿问梨儿这条裤子到底有什么故事儿,梨儿告诉她,二姐处处要强,有点新鲜东西总想显摆显摆,今个穿这条新裤子出去,满以为把一街筒子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给震了,结果还没出南门外,就遇见有人也穿着跟她这式样一模一样的裤子,而且一气遇见仨,把她气坏了,这不,处理给你了吗。

瓜儿和果儿给老爹鼓捣好吃喝,安位入了席,就要走,家里还有一口子候着呢。一拉门,瞧见她妈扭搭扭搭才回来,又把闺女们都留下,说是有事要合计。秦惠廷问她怎么磨蹭到这么晚。“嗨,我打孙娘、李婶屋里出来,又碰见钱姑奶奶,非拉我坐一会子,从钱姑奶奶家出来,又瞅见赵师母了……”

瓜儿问她妈:“您啦这小包袱,怎么光剩下包袱皮了?”桃儿她妈怕挨几个闺女的呲儿,吧嗒嘴儿不想说,架不住姐儿几个的追问,就只好实话实说了,她是个好脸好面儿的娘们儿,进谁屋,不得给谁家孩子个见面礼?这么着,红糖捂的这个舀一勺,那个舀一勺,就盆干碗净了。她的脾气、禀性,大伙儿都知道,不信,你挨个儿问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也白说,所以,干脆大伙儿就不说了。

桃儿她妈拉着几个闺女一挑门帘儿,进了里屋,把老头子一个人撂外头。“你们知道下礼拜一是什么日子吗?”老婆子每个人挨排儿问个遍。瓜儿头一个应声:“是我爸五十五岁寿日!”桃儿她妈说:“对,咱们家要挺起腰杆子大办一场,办得越体面越好,叫街坊瞅瞅,老秦家虽然没小子,照样不比谁矮半截儿。”这话没错,正对在场所有人的心气,自然是一呼百应。桃儿她妈又说了,“光叫好,拿唾沫粘家雀儿不行,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说,大闺女,你打算给你爸送点儿嘛礼?”瓜儿说:“我爸最爱吃甜食,这样吧,我给我爸买一盒子稻香村的大八件。”桃儿抢话说:“我爱吃核桃酥,不爱吃大八件。”瓜儿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你爱吃不吃,又不是孝敬你的。”桃儿接着跟她掰字眼儿:“哦,不是孝敬我了,我差一点儿闹误会了。”她妈黑唬桃儿一句:“你别贫嘴呱嗒舌,小心我掴打你。”果儿说:“我给我爸到馆子里叫一份水爆肚、一份白杂碎,让我爸就酒。”

“桃儿,你呢?平时你爸可是最疼你不过了。”她妈白她一眼,问了一句。“我呀”桃儿忽闪着她的薄片子嘴说,“暂时保密。”

“敢情你想白吃猴啊,门儿也没有。”俩姐姐头一个不答应。桃儿不跟她们较劲,又掉头问梨儿:“三姐预备了什么?”梨儿低着头用脚尖搓着地,“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果儿抱着肩说:“你问她的主意,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她什么时候有过主意呀!”论斗心眼儿,桃儿未必是果儿的个儿,要论逗嘴儿,十个果儿也白给。“我给咱爸的礼物,咱爸一准喜欢。”她这么一说,就更吊人胃口了。“你就别白话舌了,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瓜儿急出一身的白毛汗。“我准备给爸爸一个拥抱,怎么样,出人意料不?”姐几个差一点儿叫她气成半身不遂,瓜儿和果儿摆忙十出地拎包,走了,不陪她玩扳不倒儿了。桃儿她妈狠狠地戳她脑门子一指头。“你呀,老大不小,还那么半半流流。”桃儿褪褪脖子,又吐了吐舌头尖儿。秦惠廷见她们娘几个嘀咕起来没完,瓜儿跟果儿都撤了,这老几位还跟那拌嘴,就半急半恼地问一声:“你们吵吵什么呢?”桃儿她妈赶紧说:“我们娘几个摆闲盘儿呢。”又冲两个闺女使使眼色,“你爸爸又吃醋了。”桃儿站起来往外走。“我给爸爸熬绿豆汤,让他败败火。”桃儿她妈对梨儿说:“还是我老闺女有眼力见儿,我说梨儿啊,你那半死不活的脾气也该扳扳了。”

梨儿早先也不总这样绷着个脸,只是这二年变了,变得一天到晚在背灯影儿猫着,显见是受了什么磕碰……这时候,桃儿跟二老闹着要吃炸酱面,秦惠廷应承她明个就做给她吃。“三闺女,你打算吃什么?”老头转过脸来又征求梨儿的意见。梨儿慢声细语地说:“我吃什么都行。”突然,隔壁邻居梆打起来,只听有人嚷嚷,“把那瓶敌敌畏递我,看我把它都给喝了,一滴答不剩!”一家人谁都没当真,照旧有说有笑。隔壁折腾得更欢了。“甭拦着,谁都甭拦着,谁拦着甭怪我翻脸不认人。”桃儿说:“备不住姜奶奶又三天没动荤腥了,馋坏了。”桃儿她妈哼了一声:“就欠度荒,天天叫她啃糠饽饽!”秦惠廷给老伴儿递个眼神儿,叫她少跟着掺和。姜奶奶是南门脸儿的老住户了,以前开铺子、卖洋火烟卷,刘亚楼带兵打天津的时候,陈长捷的队伍溃不成军,四散逃命,临走,把姜奶奶的铺子抢个精光,就此,铺子黄摊子了。现在,她跟儿子、儿媳妇一块儿过,蹦蹦达达干点儿什么,给街道编个草篮子捂的,大半时间就靠着被褥垛闭目养神。姜奶奶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见海货没命,皮皮虾下来了,她得吃头一水的,黄花鱼肥了,她也得尝头一口,吃顺口了,吃不上,就闹,就抹脖子上吊,要不就是喝敌敌畏,你想,她儿子、儿媳妇都在摆渡口做事,能挣多少?还有仨孩子!桃儿扑棱扑棱脑袋,“我要是摊上这么个婆婆,就镚子儿不给她花,瞅她馋死馋不死。”梨儿蔫蔫嘎嘎地说:“这样的人家干脆嫁都不嫁,不是更省心嘛。”秦惠廷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要拉门出去,桃儿她妈一把薅住老伴儿的袄袖子问:“黑灯瞎火的,你干什么去?”秦惠廷说:“过去劝劝。”桃儿她妈说:“你劝就能管用,除非你提溜二斤海螃蟹去。”秦惠廷憋憋囚囚又坐下了——别管怎么说,好歹是近邻,关系跟冰镇的一样总归皱巴得慌。

姜奶奶心气顺的时候,也挺随和。夏景天,在边道铺个凉席子,桃儿跟她仰巴跤躺着看星星,她告诉桃儿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姜奶奶,那个到处跑的是什么星星?”桃儿突然问。“那是贼星,在天上偷完东西赶快找地界儿躲起来。”秦惠廷过来说:“那不是贼星,是飞机。”桃儿说:“我要坐飞机。”秦惠廷说:“等着吧,等你长大了,坐上刘子厚的那个省长位子,就能坐了。”

桃儿自小就知道,这条街上有三大怪,一怪就是馋嘴儿姜奶奶。二怪呢,二怪是病秧子拨鱼儿,拨鱼儿打二十岁就要死要活的,成天抱个药罐子,是老秦家的常客,一晃儿四十多年过去了,他把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都熬没了,他呢,还泰山顶上一青松,拿个板凳坐门口看热闹,隔五分钟给自个号一下脉。三怪是簸箕两口子,没一天不打,没一天不闹,把这条街弄得鸡飞狗跳,从结婚那天起,就不对付,嚷嚷着打离婚,可是打归打、闹归闹,却又什么都不耽误,眼下都仨孩子了,还不消停,开头秦惠廷还去拉架,末了,他也灰心了,怕是得打到他们踹腿才算到头……眼不见为净,天一擦黑儿,秦惠廷就赶紧闭门,任他们把房梁子挑了盖,也随他们便。想是这么想,秦惠廷却做不到,他生来热心肠,跟街坊邻居猜仨赚俩,藏奸耍猾,他下不了手,更不会去踩咕谁,他老伴儿就说他爱管闲事,管闲事连后脑勺都乐。

梨儿见爹妈还抻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不想再陪他们玩藏蒙哥了,她困了,夜里都三更了,桃儿还不睡,说她失眠了,然后就折腾,一会儿翻抽屉,要找书看;一会儿又把闹钟掖柜橱里,嫌吵,结果,把她也鼓捣醒了,她只好起来给桃儿沏一缸子红糖水,红糖水安神,等她坐开水,沏好,见桃儿钻进她焐热乎的被窝里睡着了,还一个劲儿吧嗒嘴儿,气得她反倒半宿没睡。“我回去睡了,你们接着瞅蹭儿戏吧。”梨儿打着哈欠回屋了,屋里齁冷,想当年,她们姐四个在一块堆儿,挤挤插插一屋子,乱哄哄,却三九天也不觉冷。她真怀念那个时候……

明明知道她跟那个姓冯的已经岔了,可是枕头底下还仍然放着他送给她的手绢,那是他们的定情物。她只有枕着它,才睡得踏实。他给她的手绢上,绣的是一匹马,因为她属马,作为回礼,她送了他一只小白兔,因为他属兔,没承想他打小就怕兔子,拒绝吧,担心梨儿不高兴,只好勉强接受了,却吓得再不敢回单身宿舍了,四处借宿去……那咱儿,他还在给苏联专家当翻译,能哩哩噜噜说一嘴的老毛子话。

姓冯的轻易不敢跟她挑刺儿,他一跟她充能耐梗,她就拿兔子吓唬他,他立马草鸡了。他们曾经那么好,赶上下雨,他总是蹅泥泡水地送她回家,一件雨披他硬是给她披上,自个淋成个落汤鸡。有一回,他淋病了,躺宿舍里盖两床被还哆嗦,她没白带黑地伺候了他三天。

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他们谁都不知道俩礼拜以后,苏联专家就都回国了,而他也调到大三线去了。两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她说她已经把身子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叫她别傻了,把他调走是一种惩罚,往后怎么样,还难说呢。

“三姐,你怎么还没睡呀?”桃儿进屋来,问她。

梨儿随便拉个借口:“你们忒吵了。”

“都是车轱辘话,咱爸咱妈嘚啵起来就没完,什么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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