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跟桃儿这几天搬到瓜儿家睡去了,一个是给两个姐姐腾地方,一个是替瓜儿看房子。她们都是下班回家,吃饱了,才来瓜儿这儿,拿这儿当鸡毛小店了。本来,梨儿这几天要把申请书交到厂部去,可是一见二姐出了故障,就改主意了,只好等服侍二姐养好身子,伺候大姐做完月子再说了。
桃儿能帮的忙有限,光他们厂拆烟囱的活儿就够她折腾的了,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个安全员在场,怕是不行。可是,那些个工人还不大看得起她,总觉得一个黄毛丫头子,沏个茶倒个水凑合,扛大个儿还得说是老爷们儿。爬到顶层上去的工人,连跟保险绳都不拴,这绝对不符合安全规则,三十多米高,人掉下来,还不摔成个柿饼子?她怎么说、怎么劝,都不管用,桃儿实在没辙了,只好去找厂长,她不是喜欢打小报告的人,不被逼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出此下策的。
“你不是那个唱歌的小秦吗,怎么又负责安全生产来了?”厂长认出她来,奇怪地问道。
“我是新调换的工种,不过,是经过培训过的……”桃儿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那好,我看这样吧,我们几个同志研究一下,再答复你。”厂长说。
“可别耽搁了,明天就开始施工了,出点事儿,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桃儿怕他们研究个十天半拉月的,那就晚三春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厂长倒是蛮客气,没架子。“我明天踩着上班铃来听你的回话。”桃儿临走,又找补了又找补。
不知怎么的,厂长虽说答应她了,她的心里还是没底,悬着。骑车回家的这一道上,她掉了三回链子,弄了一手的油,她觉着这都不是好兆。进家门吧,又叫她妈把她给推出来了,她纳闷,这个家不要我了?她妈说:“嘘,你大姐夫来了。”桃儿就更纳闷了:“我大姐夫又不是皇上,他来旁人都得回避。”她妈说:“是我叫你回避回避的,人家两口子好多天没见了,抽个空子来一趟,待会儿还得回单位呢。”哦,桃儿明白了,就踮着脚尖儿从窗台往里瞅,她妈拦也拦不住。桃儿故意惊叫一嗓子:“哎呀。”她妈赶紧捂住桃儿的眼儿,以为屋里有什么西洋景叫桃儿瞧见了。“你个疯闺女,要脸不要脸呀,怎么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啊,不怕长针眼儿?”桃儿憋住笑,“玻璃该擦了,在这儿什么都看不见。”她妈心上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小挨千刀的,看不见你哎呀什么?”桃儿说:“遗憾呗。”恰好这时候,四合打屋里出来,把这儿娘俩儿都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还是桃儿会来事儿。“大姐夫怎么一见我来,就走了,是不是腻歪我呀?”四合说:“我哪有那胆子呀,实在是工作忙,苦干十天突击任务,都仗着你和妈照顾瓜儿了。”桃儿说:“狗掀门帘子,全凭你一张嘴儿了。”桃儿她妈掴了桃儿一巴掌,“怎么跟你姐夫说话呢,没大没小。”四合说了句“等回头请你去燕春楼”,就匆匆离去。桃儿挑帘进屋,背个手对瓜儿说:“姐,刚才你们俩在屋里做什么来着,说。”瓜儿说:“没……没做什么呀。”桃儿说:“还敢抵赖,我在窗户外头看了满眼儿!”瓜儿说:“就是,就是……”桃儿她妈赶忙插一杠子:“瓜儿,别听她瞎掰,她什么都没看见,她是诈你呢。”桃儿不乐意了:“妈,你净坏我的好事儿。”桃儿她妈说:“你就不学好吧,小姐的路你不走,专门往使唤丫头的道上奔。”瓜儿赶紧和稀泥。“桃儿给你块儿酸末儿糕,妈,您也来一块儿。”她妈说:“我可不敢吃那行子,再把牙倒了。”堵住了桃儿的嘴儿,她也就老实多了,四仰八叉子往炕上一躺,伸了个懒腰。“这一天,可活活把我给累死了。”工夫不大,她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妈说:“老闺女看来是真累坏了,叫她先迷糊一觉吧。”
桃儿她妈又忙活去了,瓜儿坐在炕沿儿上,俯身注视着桃儿,替她撩了撩耷拉下来的头发,仿佛就在不久前,自个儿还跟桃儿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大闺女,一晃眼,就成人家的媳妇了,就成孩儿他妈,简直不可思议。这时候,她觉得刚才四合亲过她的腮,又滚烫起来,烧得慌……
转天,桃儿起得比平时都早,早点都没吃,就奔厂子了。到那一看,职工们一点儿紧张气氛都没有,还围成一圈儿打扑克呢。找了厂长,厂长说:“你的建议很好,采取安全措施也是必要的。”桃儿这才长出一口气。上班铃响了,桃儿到施工地点一瞧,他们预备的保险绳就是一般的双股,磨两下还不就两截儿了?找工地指挥吧,工地指挥直往后退,桃儿急眼了,叫他写个保证书,保证有个一差二错都由工地指挥顶着,他不写,桃儿说:“不写就再在职工腰上加一根钢丝绳。”工地指挥骂骂咧咧,威胁她“要是误了卯,你负责”。桃儿不理他,“我负责就我负责”。工地指挥只好到仓库去找钢丝绳去了。等都筹备的差不多了,已经比计划晚了俩钟头,职工说什么牢骚话的都有,桃儿只当是没听见,雨过地皮儿湿,反正你不按着她的章程办,她就不干。
第一拨登高的职工,桃儿挨个儿都把保险绳检查一遍,看看结实不结实,轮到炝锅,她一直没抬头,只替他又勒勒绳子。炝锅说,“你多余,我都拴好了。”桃儿说,“我信不过你。”检查一个溜够,桃儿才放行,几个大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脚手架,炝锅抢在最头里,桃儿心话说:就不兴稳当点儿,充什么能耐梗,万一脚下一出溜怎么办?底下站脚助威的人不少,都手搭着凉篷,替上边的人提溜着心,掉下一块砖头来,就引起一阵大呼小叫。烟囱拆到第二起儿,桃儿担心的问题就发生了,甚至比她担心的还严重,脚手架因为不是用铁丝,而是拿麻绳子绑的,突然塌了,双股绳承受力有限,都被崩断了,幸好还有钢丝绳吊着他们,在半空打转儿,人们重新支好脚手架,把炝锅他们替换下来。桃儿跟大伙儿一样,真想跳到工地指挥跟前,薅住他的脖领子,质问他:这能怪我驼打吗,差一点儿出人命。可是,她又不想给人留下得理不让人的印象,等炝锅他们下来,她迎上去,炝锅脸色刷白——吓的。桃儿说:“赶紧喝点儿清凉饮料,看你们这一头的汗。”几个职工都夸桃儿,说要不是她坚持,他们老几位非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不可,炝锅也想谢桃儿两句,可就是掰不开面子,吐不出口儿。
原因是工地指挥挂不住脸儿,报纸一登,他人就丢大了,往后怎么混?于是,求厂长帮助做做工作,表扬稿就别发了,厂长也顾虑到单位的名声,就把稿子扣了,却发给桃儿二十块钱奖金。
桃儿一分钱没舍得花,拿回家跟大伙儿显摆,这么一来,全家人都信了,不再说她吹牛了。不过,果儿对她拿奖金提出异议,安全员是你的工作,避免出事故应该应分的,格外再拿奖金就不合适了。桃儿撅着嘴说:“不愧是干部家属,觉悟就是高。”她又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她爸说:“我们不管,看你自个的心气了。”这一晚上,她都没睡踏实,光寻思这二十块钱了,末了,还是退回去了。领导问她为什么不收,她就原封不动地把果儿的话学了一遍,领导一个劲儿冲她挑大拇哥——这孩子,将来错不了,有前途!钱退回去是退回去了,总还是觉得怪心疼的,回家,也懒得说话,跟大伙儿置气。一家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相互叽咕叽咕眼儿,不招惹她。她拉出大木盆来,把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扔里边,桃儿有这么个毛病,一生气,就跟搓板较劲,非洗衣服洗得通身是汗,才败火,正常情况下,她都让她妈给洗,不洗,就耍赖,所以,对她妈来说,桃儿要是隔三差五生生气,她倒省不少力气。桃儿刚把一个小褂拧干了,就有人敲门,她喊了一嗓子:“谁呀,进来!”门外没人应答,站起来,拉门一瞧,没人,只有一个纸卷,撕开,里边竟然是一面锦旗,他们家里除了早年她爸走街串户行医时得到过“华佗再世”的锦旗之外,就再没谁有过这样的殊荣,一家人都新鲜,凑过来看,上面写着:安全标兵——轮胎厂全体职工。她妈问:“这是谁拿来的?”桃儿说:“不知道。”果儿说:“发锦旗,总该开个会,郑重其事的呀。”
桃儿明白,这样的锦旗,向凯不会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炝锅打着“全体职工”的旗号,自个掏腰包给她定制的——这比开全厂大会奖励她还让她高兴。桃儿禁不住得意起来,情绪也扶摇直上,出来进去都哼着歌,衣服洗一半,好歹投了投,就收摊儿了。一家子却都叫她这张六月脸儿闹糊涂了,说打雷就打雷,就下雨就下雨,没个准儿,你想贼都贼不住她。
“这孩子一阵两伙儿,别理她。”桃儿她妈说。
“未必,这丫头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肠子。”果儿说。
上班的时候,桃儿在厂区炝锅常常出没的地方蹲堵多半天,也没遇见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假公济私,随便找个理由到保全转悠一圈儿,走到炝锅跟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夜个的那个锦旗是你送的吧?”炝锅想狡辩,桃儿说:“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的。”炝锅追了一句:“那么你呢,你喜欢吗?”就这句,叫他露馅了,再想把话咽回去,已不可能了。桃儿乘胜追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脚儿的?”炝锅涨红着脸说:“在团员调查表上查来的……”桃儿说了句“猾头”,掉头就走,炝锅在后边叫了一声:“哎”。桃儿就等他叫她呢,立马就站住了,却背对着他,没转身,看他跟她说什么。炝锅却说:“谢谢你呀,救了我。”桃儿这个气,等半天就等来这么清汤寡水的一句,她太失望了。“你还会不会说点儿别的?”她一跺脚,问道。炝锅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向凯已经跟你好上了,他这人不错,也有前途……”桃儿恼了。“谁这么下三烂,到处造谣!”炝锅说:“全厂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桃儿喜欢的那个炝锅总是趾高气扬的炝锅,看面前的这个窝窝囊囊的炝锅,她突然觉得特别的心疼。“是不是向凯跟你这么说的?”她问道。炝锅拿脚尖儿抠唆着地面,没有吱声,似乎是默认了。
桃儿本想直接去找向凯问个明白,问他凭什么瞎诌白咧,走几步,又犹豫了,万一要不是他造的谣呢,自个儿该多下不来台呀。还是先抓个舌头,侧面了解了解比较稳妥。单位里的姐妹听她问向凯的底细,都很惊讶。“跟他搞了半天对象,连他的情况都不摸门,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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