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你把胸脯束得那么瓷实,还喘得上气来吗?”在单位洗澡的时候,她的一个姐们儿问她。“这么挺着,看着太臊了,怕人家对我印象不好,你没看电影里,胸脯子大的差不多都是女特务。”桃儿拿宽布条子一边往胸上缠,一边说。她的姐们儿说她:“你少在我跟前吃甜咬脆,我爷们儿老嫌我个个儿小,骂我是吃货,营养都跑腰上去了。”桃儿吃味了,啐她一口:“呸,你还有脸说!”她姐们儿赶紧跟她赔礼道歉:“哎呀,哎呀,我忘了,我们的桃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脸皮薄儿。”
穿戴好,她姐们儿问她:“你跟向凯到底怎么样了?差不多就嫁了吧。”桃儿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你别醋瓶子打酒——差壶了,我跟向凯压根儿就没那层意思。”她姐们儿说:“那就是看上炝锅了?”桃儿用鼻子哼了哼:“就他?”她姐们儿瘪瘪嘴儿,“别装了,备不住你跟人家嘴儿也亲了,奶也摸了……”桃儿一把薅住她姐们儿的脖领子:“你再满嘴儿跑火车,我大嘴巴抽你!”
炝锅自打他爸爸下马,一下子变得抽抽囊囊的了。
桃儿嗔着他没囊没气。
她又心疼他——
下来就下来,撑死了就不坐局长那辆破吉普了呗,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的!
再说了,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桃儿一直惦记着背地里跟炝锅串换两句。
可是,炝锅一见她,就出溜儿了,躲着。
桃儿想:没出息,算什么汉子,我还没憷头,你倒先憷头了,嘁!
今个桃儿穿得比平时鲜活儿,碎花裙子腰上还有个褡巴,透着洋气,别人问她这是打哪儿淘换来的式样,她不说,其实是拿她妈早年的老衣服改的。
桃儿原本是打算气气炝锅的,故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当着炝锅的面儿,跟向凯亲亲热热,她就不信,炝锅见了,不恨得牙痒痒。可是,她一走过保全车间,跟炝锅打个照面儿,又不落忍了,觉得自个儿是在投石下井,不地道。再说了,炝锅还给自个送过那么多玩意儿,现在每天打呼噜之前,她还都玩上一会儿。所以,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向凯过来跟她套近乎,她也只是打一晃儿,就走人了。她偷着想,万一有一天,她真跟炝锅百年好合,向凯就成她的大伯子了,因为他比炝锅大仨月,再见她,恐怕他连招呼一声都不好意思的了,担心人家戳他脊梁骨……桃儿又不想真跟向凯掰,总得大面儿上过得去。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叫炝锅知道自个的心气儿。叫小姐们儿们传话?不行,那些丫头片子,得便宜卖乖,非嚷嚷得连西贡都知道不可;要不,就亲自出马,更不行了,到时候,炝锅对她爱答不理儿不领情怎么办,她的脸就没处搁啦,除了抹脖子上吊,没第二种选择……
平时,她的那些姐们儿跟她又说又笑,赶在刀口上,一个管用的没有,她这天看谁都不顺眼——白收拾这么漂亮了。她到茅房,把鲜活衣裳脱下来,又换上了劳动布。挖空心思,到了儿她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按说,都得男方主动才对,她一个闺女家倒炝锅,那算怎么回事儿,得,别自个跟自个逗闷子了。她这些日子,也确实没工夫逗闲咳嗽,下班就往把势那跑,替梨儿的班儿。梨儿单位也知道梨儿天天来照顾把势,干脆就给她报了公假,算厂子里指派的。这么一来,梨儿跟把势的关系就公开了,桃儿想,梨儿这个嘀咕神这么做,显见是豁出去了。她豁得出去,桃儿可豁不出去,把势要是缓过劲来,踮个脚或者是单条虎,桃儿还能将就,要是傻拉吧唧不识数了,她绝不让梨儿跟他,梨儿要是胆敢不听她劝,梨儿就盯着点儿的,她饶不了她——她不能接受一个傻子当她姐夫。
她妈最近有点儿起疑,一天到晚追在她们屁股后边穷嘟嘟,因为果儿上班工作忙,拿个公司给她起的讲演稿到处去讲演,轻易不着家,她妈又得闲了,腾出精神来对付她们俩。“你们俩像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桃儿和梨儿都跟她耍二皮脸:“没有,绝对没有,向党中央、毛主席保证。”她妈可一点儿不二乎,对她们的话始终半信半疑,她妈现在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她们俩之间的内讧,桃儿的观点简单明了,把势好了,就跟他,要是变成废物鸡了,说破大天也不跟他,各走各的路。梨儿一会儿说:“听你的,他的病要是好不了,我就不跟他”,一会儿又说:“我要不跟他,谁还跟他,他这辈子不就交代了吗”。夜里,桃儿睡了,梨儿就在炕上折饼儿,把势身上有病,自个心里有病,不是正好配一对吗?谁都不亏谁,拔兑。不过,这话她只能在心里说,绝对不能吐露给桃儿。想着想着,就躁得慌了,她打开窗户,骑在窗台上过过风,反正三更半夜,没人看得见——人啊,就得认命。她想:凡事,都是该着罡着,蹚着流儿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梨儿小时候有个习惯,遇到烦恼,就把它写下来,然后将写满烦恼的纸叠成飞机,爬到高处,一扔,所有的烦恼仿佛也都被纸飞机带走了,带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去,现在,她大了,这一招不灵了。她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还教给她另外一招逃避烦恼的方法,就是死,她的那个朋友,因为跟她妈妈说要买一个乳罩,她妈骂她不学好,还撤了她一个嘴巴,她就打狮子林桥上跳下河里去,一天一宿以后才漂出来,叫海河缉查用铁钩子钩上来,搁在岸边晾了好几天,等着亲属来认领尸体,这给了她强烈的震撼,她不能死,不是她怕死,而是怕死得难看。不管她一晚上怎么折腾,怎么胡思乱想,早晨都准时起来,奔医院,她知道把势在等着她。
一个礼拜以后,把势什么都能说了,就是说得含糊不清,有点儿大舌头,又一个礼拜,把势叫梨儿搀着能下地了,但是走不远,一条腿还总是在原地画圈儿,哈巴。即便是这样,把势的爸爸妈妈跟梨儿已经很知足了,特意吃了一碗面条表示庆祝,还搁了花菜、木耳、香干和红粉皮儿。那天,桃儿嘴上的门神不经心,将把势的事儿透露出来,叫瓜儿听去了,就要去告诉她妈。桃儿急了,威胁瓜儿说:“你要豁拉嘴子说出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迟疑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光认你肚子里的我外甥!”瓜儿还没见桃儿跟她这么急赤白脸过,吓一跳,就没敢再多嘴。桃儿整个一后晌都没理她姐,最后还是瓜儿顸着脸跟她讲和,她才说了句“三姐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们就疼疼她吧”。话一出口,眼泪也跟着流下来,见妹子哭得伤心,瓜儿又是个菩萨心肠,也止不住泪流满面,姐俩儿抱着哭了一抱。瓜儿说:“姐姐我可不是成心挤对她,还不是为她好?”桃儿说:“要是为她好,就该她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好才是,假如,你非叫她嫁一个她不可心的人,她能好吗?”瓜儿琢磨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没言语,算是默许了梨儿跟把势的事。
但是,作为这一条街的幸福典范,瓜儿实在是不能理解梨儿的所作所为,放着那么多强梁的爷们儿不嫁,偏要跟把势这样的狡皮赖相好,这不是贱骨肉吗?许多事,比如偷着跟男生抽烟,再比如一边走道一边啃窝头,都跟她林黛玉一模一样的形象不太搭调,相去甚远。有一回,几个男孩在马路上踢球,把她们家窗户玻璃给打破了,梨儿把球没收了不算,等人家长来要,她拿锥子给扎了几个窟窿才还人家,她妈就说:“这丫头,后脑勺长了一块儿反骨。”瓜儿跟果儿和桃儿都还就乎,常能在一块儿说说体己话,跟梨儿就不行,梨儿总仿佛在云山雾罩中,你走不到她跟前儿去,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么些年,瓜儿都想来改善姐俩儿的关系,却总像隔着凡尔丁裤子挠痒痒,有隔膜,见效不大。也许——瓜儿想,这个节骨眼儿是个机会,她该去医院跑一趟,看看把势,看看把势他妈,如果能帮忙就帮一下,也算是拽梨儿一把……
转天,瓜儿好言好语劝桃儿带她到把势住的医院去,开头,桃儿还调猴,但总归架不住糖衣炮弹的腐蚀拉拢,终于带她去了,不过,桃儿给她立个约法三章,不许提右派不右派,不许提亲事不亲事……瓜儿都应承了。把势他妈见秦家大姐来了,远接高迎,贵宾待遇。“你看这个乱七八糟的,别嫌弃。”把势他妈一个劲儿说。瓜儿当然也没空手去,二斤苹果总是少不了的,瞧把势他妈这么周到,心里挺熨帖,可是见把势嘴又歪眼又斜,还是愣了愣。梨儿对大姐的突然光临,也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大姐那种亲戚里道的态度。她知道,大姐对她跟把势的关系,一直持反对意见,曾多少回撂地砸坑儿表示,不许她再跟把势来往,怎么突然就变了?没准是桃儿说了什么,她猜。“大爷没在呀?”瓜儿问把势他妈。“他来盯夜班儿。”把势他妈说。其实,把势他爸因为戴着右派的帽子,不爱出头露面,也不愿跟梨儿她们家人打头碰脸儿,自卑。临走,梨儿送大姐,到门口,瓜儿摸了摸梨儿日渐消瘦的脸,说了句“妹子你受苦了”,掉头就走了,再不走,她非哭出来不可。梨儿问桃儿:“是你告诉大姐的?”桃儿说:“她逼我说的……”梨儿说:“我不怪你,唉,一家人都受我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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