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忙活了几天,累得够戗,送了三,烧了烧纸,她才回家,钻被窝睡了一大觉儿。
这期间,苜蓿来找过她,两人到马路对面匆匆地聊了两句,苜蓿把他跟那个小妖精驴蹄子——两瓣的消息告诉了果儿,果儿听了,脸上仍旧是一层冰碴儿,没一点儿解冻的意思,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苜蓿想趁热打铁,不歇台儿地表示:从此改邪归正,重打锣鼓另开张,一门心思跟果儿好好过日子……果儿只是不言声儿,等苜蓿说累了,她指了指那些堆在姜奶奶家门口长号儿短溜儿的人们。“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改天,都消停了,咱们再说。”苜蓿也只得答应一声,蔫溜儿地回去了。其实,果儿表面泰然自若,心里也一个劲儿打滴溜,只是她不知道她该高兴,还是该醋嘟噜儿的,但是有一点她知道,就是越瞅苜蓿越不顺眼,瘦脸大眼儿灯,走道倒栽葱,谁要指望他顶门立户,谁就是瞎目合眼了。睡醒一觉儿,她偎着被窝子,又寻思半天,也没寻思出个结果来,倒把肚子寻思饿了,见一家子都呼噜连天,就忍着。忍到天都蒙蒙亮了,才轻手轻脚地出门,到马路把角儿的那家豆腐房去垫补垫补。刚打一碗浆子,就见扣痂儿端着饭浅儿在买烤饼,她刚想摆手叫他,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撂下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买了烤饼,从人缝儿中间挤出去,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顿时若有所失,浆子、果子都吃光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临走,她给家里人顺手捎回去。
半道上,正碰见梨儿和桃儿一起出门,两人一人抓了个火烧,一边走,一边啃,果儿说她们:“看你们那吃相,哪有个样子啊。”梨儿和桃儿都冲她做个鬼脸,就骗腿儿上车了。“桃儿到底谁把你甩了?”梨儿又老调重弹。桃儿说:“你恩典恩典我吧,就是甩,也不会是谁谁谁把我甩了,而是我把谁谁谁甩了。”梨儿跟手就问:“你把谁甩了?”桃儿见一时半会儿跟梨儿说不清楚,赶紧换个题目,倒打一耙,问梨儿:“那天把势的爸爸妈妈找到你都说什么了?”梨儿说:“劝我呗,劝我别误会,他们一家子都怎么怎么喜欢我,所以生怕委屈了我。”桃儿问:“我问你,你真的打算嫁给把势吗?”梨儿嘬嘬牙花子:“你问我,我问谁去?先这么抻着吧。”桃儿问:“把势见好吗?”梨儿说:“能说话,能扶着墙走两步,大夫说,这已经算恢复得很不错了。”到个拐弯,姐俩儿兵分两路,各奔前程。梨儿最近的变化很大,家里人都忙忙叨叨,没注意,不过她自个儿有明显的感觉。过去她弱巴巴的像个风中灯儿,哪个月都得闹个感冒咳嗽,自打把势一病不起以后,她突然强梁起来,缝连补绽,洗洗涮涮,不光没害病,还能独当一面。难怪把势他妈总说:“真是我们上辈子积了大德啦。”病中的把势嘎咕是嘎咕,心里确实有她,冷不丁蹦出一句话来,能感动梨儿半天,那天,他爸爸妈妈将梨儿硬从河边拉家来,他说:“你最好活得介在点儿,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着了。”说得梨儿直想掉泪儿。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豁了命爱她梨儿的人的话,那么就是把势了,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下凡的仙女。其实她自个儿很清楚自个儿吃几碗干饭,关于她跟那个翻译的事儿,厂里传什么的都有,她听了直干呕,而他从来没问过她一句,也许是他不相信,也许是他不在乎……怕她梨儿不乐意,邻居来串门,一问她是谁,把势一概回答是同事,还强调说是单位领导派来的同事。梨儿就笑他:“你瞎话倒快,张嘴就来。”把势问她:“不说同事,说什么?”梨儿答不上来了。把势嘴歪得厉害,梨儿她爸爸精通歧黄,尤善针灸,她想叫她爸爸来扎几个疗程,兴许会见好,不过,她也就是想想,真要付诸行动,她不敢,她爸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右派的儿子,她送上前去拱她爸爸的火,不是找倒霉吗!这两天,把势的骨关节疼,梨儿就没逼他走路,允许他躺着,但是要不断地踢打腿儿,梨儿给他数数儿,突然把势对她说:“我想出去走一走,很快回来。”梨儿问:“你干吗去?”把势不说,梨儿站起来说:“你别出去,还是我到外边走一走吧。”梨儿太了解他,他一定是想撒尿,这有什么了,她又不是没见过——上次在病房,他妈给他换病号服,她就见过一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跟个腌水萝卜似的……
就在梨儿羞答答地寻思这些隐秘的时候,与此同时,她的隐秘早已被捅咕到她妈妈那去了,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拨鱼儿。拨鱼儿也是吃饱撑的,见桃儿她妈迎面走来,就没话搭咯话:“老嫂子,你们家三姑爷怎么了,走道一瘸一拐的?”桃儿她妈手里的菜篮子咕咚墩地下。“别胡说,小心闪了舌头,我们梨儿连个对象还没有呢,打哪儿又跑出个姑爷来?”拨鱼儿是成心出故故典儿,一拍大腿说:“哎哟喂,敢情你还不知道呢。”他抹头就走。“你看我这儿不是多嘴了吗。”桃儿她妈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一把薅住他。“先别走,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拨鱼儿呱嗒着脸说:“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你们三闺女跟人家双出双进都传开了。”桃儿她妈问:“谁家的小子?”拨鱼儿说:“还不就是水铺旁边那家,听说那小子他爸最近表现不错,右派要摘帽儿了……”桃儿她妈怒火三千丈,却在脸上不挂幌子。“哦,这个我知道,他家老头儿虽是个右派,可是那小子争气,在单位是个技术能手。”这话一出口,反倒叫拨鱼儿腮帮子挂色了,连声说:“本人有出息就行,什么出身确实不打紧。”悻悻地走了。桃儿她妈瞅着他新剃的光葫芦瓢,气不打一处来:老棺材瓤子,惦记跑老娘这来瞧热闹,你还得再晃荡几年!桃儿她妈菜也不买了,就往回返——对梨儿跟个右派儿子裹合的事儿,早有耳闻,真的得到证实,她还是受不了,汗毛眼儿都奓起来了,但是她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照样提个菜篮子跟街坊哼啊哈儿的,人家问她买的什么菜,她说什么都没买,又说今天卖的韭菜如何如何老,净梃子,又说青椒怎么怎么辣,子忒多,看上去挺乐和。可是一进屋,脸色啪嗒一下子掉下来,把菜篮子往墙角一扔,咕咚坐板凳上,喘了几口大气,冲着里间屋大喊一声:“瓜儿,你给我出来!”瓜儿真听话,赶紧撩门帘子出来。
桃儿她妈运运气,“妈有事儿要问你,你得说实话,不兴糊弄我。”她说。瓜儿不是个花里胡哨的人,以憨厚著称。“瞧您老说的,有什么事儿啊?”她妈问她。“你知道不知道梨儿偷着搞对象的事儿?”瓜儿知道坏醋了,东窗事发了。“谁又在您老耳朵边瞎出出儿了?”她妈说:“这个你甭管,你就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瓜儿有点儿慌神儿,说知道吧,她明明跟梨儿和桃儿发过誓,发誓不出卖她们,说不知道吧,她没骗人的习惯,更别说骗她妈妈了,于是,就说:“听说了一星半点儿,详细的就不清楚了。”“这么说,拨鱼儿告诉我的是实事儿了。”说着,她妈腾地站起来,奔里屋,在梨儿的抽屉里一通豁腾,连铺盖都抖搂开了,瓜儿一个劲儿问:“妈,你翻什么呀?”她妈说:“我找证据!”瓜儿问:“搞个对象,能找出什么证据呀?”她妈说:“别以为我没自由过,就不懂得自由恋爱的那点子猫腻,不就是递个相片、写个情书吗!”瓜儿清楚她妈的火爆性子,也不敢忒拦着,等到老太太激溜蹦跳累了,她才掰开揉碎了使劲劝,她妈叽咕几句,躺在炕上,歇歇儿。瓜儿又给她讲梨儿以前搞个对象,是个苏联翻译,两国一翻脸,那个翻译就被调走了;至于跟那个右派的儿子,是真是假还说不定,也许就是个挤眉弄眼,一传起来,就没边儿……桃儿她妈说:“你早都知道这些,怎么一句没告诉过我,连你都开始跟我留心眼儿了。”瓜儿说:“您又多心了不是,我也是才听桃儿说的。”她妈说:“她跟那小子不是真的就好,要是真的,我就跟她玩命儿!”这时候,外屋门嘭地一响,娘俩儿赶紧住嘴,不言声儿了,娘俩儿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出来一看,是秦惠廷下班了,桃儿她妈二话没说,就把梨儿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头子,还添点儿油加点儿醋,末了,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的闺女,多有蔫主意,假装着工作积极,背后里夹带藏掖!”
“你呀,”秦惠廷打着哈哈,“闺女露脸的时候,你就一口一个‘我闺女’,稍微不合你的意,就成‘你的闺女’了。”
“出这么大的事儿,你还笑得出来,真有心胸。”桃儿她妈说道。
“不就是个儿女情长吗,又不是反修斗争,算得上什么大是大非呀。”秦惠廷安抚他老伴。
瓜儿见她爸爸进入了前沿阵地,她也就便退到预备队,随时待命。按说,秦惠廷不算是个能口吐莲花的人,但是将将可以用来对付桃儿她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两口子终于达成一个协议,两人分工,待梨儿回来,桃儿她妈去白脸儿,秦惠廷扮红脸儿,这叫软硬兼施,三堂会审。见嚼扯出个结果来,桃儿她妈总算气顺儿了,这才去忙活晚饭。瓜儿也一颗心落了地,偷偷冲她爸爸伸出大拇哥,她爸爸也冲她挤咕挤咕眼睛,咬着瓜儿的耳朵说:“小菜一碟,不在话下。”瓜儿却说:“先别得意,更艰巨的考验还在后边呢。”秦惠廷听她这么一说,怂了。
他想想,待会儿梨儿回来,又是一场鸡吵鹅斗,他就头疼,浑身噤噤得慌。“瓜儿,你告诉我,右派真有那么坏吗?”他悄悄问了一句。瓜儿回答说:“右派要是不坏,世上还有坏人吗!”秦惠廷揪心地想:傻闺女,要是你爸当时多两句嘴,恐怕也早就打成右派了。
本来,秦惠廷的原则很简单,只要她闺女高兴,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他老伴儿偏偏不这么想,凡事都要插上一腿,她总惦记着当个救命星儿。她就是用这套办法,把他拘住了,现在又用来对付他闺女……这时候,桃儿她妈招呼他:“老头子,你过来给我搭把儿手,叫瓜儿也躺一会儿,别再跟她嘀嘀咕咕的了。”
这一晚上,秦惠廷一直都跟磕头虫似的,一会儿看看老伴儿的脸子,一会儿又殷勤地给梨儿夹菜,客串了一把瞧人看菜碟的角儿——这一回他算是知道受夹板气的滋味了。吃了饭,老伴儿把几个闺女都轰里屋去,就让梨儿一个留下,秦惠廷想:大戏开锣了。桃儿她妈吭哧了一下,刚要张嘴,梨儿倒先说话了:“爸,妈,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谈什么。”秦惠廷快嘴子:“你说,我们要跟谈什么?”梨儿说:“不就是我跟把势的事儿吗?”她妈拉长了脸儿问:“是啊,你说说,你跟把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梨儿干脆地说:“眼巴前儿,我们俩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她妈不信。“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不可能!”梨儿说:“等我们有了进一步的关系,我会头一个告诉你们,好不好?”说完,她没再废话,就回里屋了。剩下老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跟喝了腊八醋一样,酸一阵,辣一阵……
桃儿趴在门缝儿正瞧风景,梨儿猛不丁进屋,把她撞了个跟头,她爬起来说:“行啊三姐,有两下子,他们有来言,你老有去语。”
“劳驾,少说两句吧。”瓜儿把桃儿拉到一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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