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在合作社又遇见了咕棒槌,她正在买酸末糕,两个人搭咯了一道,咕棒槌竟告诉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让果儿瞠目结舌。她说她怀的孩子不是她爷们儿的,而是她初恋相好的,她说现在她爷们儿跟她爷们儿的父母、姐妹都不知道实情,还以为是他们家的种儿呢,她还说一旦真相大白,她婆家非得跟她动刀子不可……尽管外边下着雪,她们宁愿站在当街叫雪花落在她们的头上和脖颈里,也不愿让合作社里出来进去的人听见她们的谈话。果儿问咕棒槌:“你这么做,是为报复你们那口子?”她热乎乎的哈气融化了她鼻尖上的雪花。咕棒槌说,“才不,我是为报偿我自个儿。”原来,跟果儿一样,咕棒槌跟初恋相好的一直情投意合,就是因为男方穷,结婚没房,咕棒槌她妈才逼着咕棒槌嫁给现在这个爷们儿。“我们俩一点感情都没有,我需要一间睡觉的屋子,我在娘家住的那屋,我哥结婚占了,而我那口子需要一个生孩子的机器,这么着,我们俩才就合在一块儿了。”咕棒槌说。
果儿在冷飕飕的风中战栗了一下,天凉,心也凉,她问咕棒槌:“你没打算过,跟你那口子掰了,嫁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他爸爸?”咕棒槌跺了跺冻僵了的脚,萧瑟地说:“他早另娶媳妇了。”果儿看她的眼神儿显得特别遥远,她的视野除了她,还有的就是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你们俩这不是偷吗?”咕棒槌说:“是偷。”果儿又问:“那偷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话虽然问的是咕棒槌,似乎也是问自个儿。咕棒槌说:“我跟我那口子在一起生不如死,而跟他——我肚子里孩子他爸爸,起码在一起是快乐的,虽然就那么一会儿……”果儿随口说了一句:“总比一点儿快乐都没有,要强。”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气,叹气声沉重得要命,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掉地下能把地砸个坑。
实在太冷了,果儿搀扶着咕棒槌往回走。咕棒槌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我。”
“你错了,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果儿说。这倒叫咕棒槌惊愕不已了,她一脸的问号,很想问问为什么,但最终还是咽口唾沫,没再问。
两人分手以后,咕棒槌讲的话一直在果儿的脑子里转悠,特别是那句“起码在一起是快乐的”长时间萦绕着她。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扣痂儿——“咕棒槌比我胆大,再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不禁苍白如纸。
“上次,我约了扣痂儿,却又把他诓了,怕是他再也懒得理我了。”果儿觉得忒对不起人了。路上的雪越积越厚,很快铺满了一层,走起来踉踉跄跄,太滑。不管别人怎么看咕棒槌,反正果儿对她多了一些钦佩,起码比自个儿要有主意,也要有勇气。
“你怎么才来?”一进门,她妈就问她。
“您找我……”
“眼瞅着就到腊八了,腊八粥我们娘几个负责,可是腌腊八蒜是你的活儿。”她妈说。
“怎么年年都叫我来腌呀,我都腌七八年了,也该轮到梨儿和桃儿她们替替班儿了。”
“就因为你腌腊八蒜腌得地道,才叫你腌呢。”
“您不叫她们动手做,她们一辈子都不会做,就只能(贝青)现成的。”果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桃儿她妈没再跟果儿啰唆,她忒忙了,顾不上,只要进了腊八,要想再躺炕上睡大觉,恐怕够戗了。没听马路上的小孩们在唱嘛——老奶奶,别心烦,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些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一家子齐动手,也够赶罗的了,更别说他们家老头子只能算半拉人,头一个不愿意干,第二个干也干不好,她能调的兵遣的将就是四个闺女。往年,到这个时候,闺女们比她嚷嚷得厉害,吵着要吃的,吵着要穿的,吵得她脑仁儿疼,想起过年过节就打憷,现在倒好,闺女们都消停了,仿佛全忘了看月份牌了,没一个出来张罗,就只有她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她一点儿都不怪瓜儿跟果儿,人家都是出门子的人了,给她打个下手是情分,不帮忙也理当,她气恨的是梨儿跟桃儿,一个坐家女,眼瞅着她妈忙得跟捻捻转儿似的,就是不搭一把手,天都这晚儿了,还不回来,在外边野……
瓜儿跟果儿倒是在跟前转悠,却也不顶戗,一个奶孩子,孩子可能这两天着了点儿凉,有点儿蹲肚儿;另一个光在当屋里转磨磨,心里长草一样,新买了一辫子蒜,就搁边上,她还不紧着剥,到明天再不腌上,就晚三春了。
果儿早就看出她妈的脸色不对,可能一肚子的怨气正没地界儿撒呢,她不想招她妈,免得引火烧身。可是,要她做活儿,她又做不下去,心里惶惶不安。就在夜个晚上,她正式地跟苜蓿提出了离婚,苜蓿居然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他叫她跟他们商业局的局长提提,他要调到蔬菜公司去,据说那里的一个销售部缺个副处长,果儿说:“我又跟局长说不上话,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苜蓿说:“谁不知道你就要调到局里的妇联去了,不是别人,就是局长点的将。”果儿说:“我是当事人,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苜蓿说:“你出去问问,这事半个月以前局里就嚷嚷动了,顶多再有一个礼拜就让你办手续了。”果儿说:“你想当处长,为什么不自个儿去争取,还到我这儿来做离婚条件……”苜蓿不言语了,老半天才说:“你考虑吧,你不答应,我就不离,咱就拖着,拖它一辈子。”
苜蓿睡了以后,果儿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他蜷缩着的身子,她怎么看他怎么像个乡下无赖,她脑子里不断有个声音在告诫她:这么一个人不值得你留恋,你嫁给他已经是错了,如果再跟他继续过下去,那就是一错再错了。他是那种为了升官发财可以不要脸的人。从小,她妈就嘱咐她们,要交,就交好面子的人,甭看他们有时虚荣、虚假、虚伪,甚至他们为了面子会做很多错事、坏事、腌臜事,但是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要脸——面子是什么?就是脸!拿苜蓿跟扣痂儿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扣痂儿是胳膊折了褪袖子里,能忍就忍,而苜蓿呢,天天抠唆手指头算小账,留不住仨瓜,给俩枣也能就合。她爸爸说过,这都是耪地人才有的坏毛病,天津人不这样,天津人是要就要一等一的,一等一的拿不到,我宁可什么都不要,甩袖子就走。
当下,她甚至都想,即使给扣痂儿当个二房,都比给苜蓿当正宫强。早晨起来,又变卦了,凭什么我就这么贱骨肉,不缺胳膊不短腿,我给人当什么二房啊。遇见咕棒槌,听她的一番话,把她本来糊得就不结实的窗户纸捅了个大窟窿,果儿的心眼儿又活动了……其实,她也不清楚她要跟扣痂儿做什么,也许只是想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寻求片刻的宁静。正走着心思,突然门一响,有人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来是谁。“梨儿,撒手,咱妈叫我腌腊八蒜,你要跟着搅和,就让你干。”她说。背后的梨儿松开她。“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站在你身后的是我而不是桃儿呢?”果儿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身上有男人味儿,桃儿身上就没有。”梨儿脸红了。“呸,瞎说八道小心烂嘴角子!”桃儿见她们咬耳朵,就问她们:“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了?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果儿针锋相对说:“你嘀咕什么呀,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妈过来,责问她们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桃儿赶紧献勤说:“妈,你看我三姐带什么回来了?”说着,把一个面口袋一逗弄,倒出一堆豆子,芸豆、豌豆、豇豆什么都有,她妈不但没乐,反而把脸沉下来了。“我告诉你们多少回了,发了工资不许乱花,都如数交柜,你怎么又忘了?”老秦家的规矩是,无论哪个闺女有了事由儿,发的工资都得交她妈,由她妈统一管理使用,等她们出门子,她妈拿这些钱做她们的嫁妆,不够,老两口子再搭上一点儿。出门子以后,自然一切用度就随便了,她妈不再管,因为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梨儿见她妈翻脸了,赶紧把兜里的工资连带着工资条一起递给她妈,“我没动您的一分钱,不信,您数数。”她妈把眼珠子瞪得更大了。“没花钱,那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梨儿答不上来了。
关键时刻,桃儿挺身而出,替她姐挡枪眼。“这些都是我姐单位发的,我姐被评为标兵了。”她妈半信半疑,“是真的吗?”这会儿,果儿再袖手旁观就太不够意思了,也出来说话了,“我听说,有些先进单位确实年终发不少东西。”她妈这才不疑惑了,抓起一把豆子来,择了择,开心地说:“不错,你们单位真不错,都是当年的新豆子。”果儿偷着问桃儿:“豆子是梨儿打哪儿淘换来的?”桃儿叽咕叽咕眼儿,古怪地笑了:“还能打哪儿啊?把势家呗。”果儿说:“我一猜就是。”桃儿翻她一眼:“事后诸葛亮。”这时候,梨儿主动请战:“妈,还需要干什么,您尽管吩咐。”她妈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你把小枣都洗净了,晾一边,桃儿呢,也别闲着,你去剥了栗子,弄完,我熬粥。”桃儿撅着嘴说,“我二姐怎么就可以闲溜达,不给她派活儿?”果儿一见桃儿咬扯她,来气了,揪住桃儿的耳朵,转了一圈。“你耳朵聋了,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要腌腊八蒜吗!”她妈故意吓唬她们:“怎么叫你们干这么一点儿活就叫屈,那好,今个谁不干,就饿谁一顿,不信就试试。”姐几个都不敢奓刺儿了。桃儿悄悄对梨儿说:“你怎么突然勤俭起来了?”梨儿说:“在二姐那儿没得着便宜,又来跟我找别扭了是不是!”桃儿说:“不是,我就是觉着新鲜。”梨儿唧唧喳喳地说:“我这些天在咱家多干一点儿,过几天就得替把势家忙活忙活去了。”桃儿嘻嘻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该,谁叫你一脚踩着娘家的船,一脚又踩着未来婆家的船,受累的命,你看我,无债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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