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很快就发现,在这里不使香皂不使胰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身上蹭的都是浮土,拿水一冲,就干净了,不像城里的灰尘那么黏糊,那么油腻,直往汗毛孔里钻。乡下人黑,是晒的,而不是脏。城里人以为,乡下除了空气新鲜之外,就没别的什么优点了,其实不然。远的不说,就说吃喝吧,城里要是菜市和粮店老也不开门,就得活活饿死,而在乡下,从土里刨刨,就可能刨出一块儿山芋,或是旱萝卜,填饱肚子不费劲……

她越来越喜欢乡下,现在的她,也跟乡下娘们儿一样,出门背个柳条筐子,筐子里放一把镰刀。她不知道,他们家里,最喜欢乡下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的公公。打从乡下回来,见人他就跟人夸乡下怎么怎么好,尤其是见了秦惠廷。“亲家,我跟你说,那里简直就是天堂,一到那,你就跟飞出笼子的鸟一样自由自在。”他对秦惠廷这么说,把秦惠廷两口子说得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就起程,打张票,去二闺女那溜达一趟。“你们真该看看去,遍地都是花草,再尝尝那一树树的瓜果梨桃,就连人家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比咱这的水灵,个个有红是白的,咱这儿人的脸上都没血色!”把势他爸越吹越来劲儿,明知道秦惠廷请不下假来,他仍然添油加醋地说。

虽说秦惠廷两口子也都想去乡下,但是目的不同。秦惠廷去,是惦记着采点儿草药,而秦惠廷他老伴儿去,是想问问闺女打算多咱生孩子,人家把势家就一个独生子,急着抱孙子呢,早生早省心,免得人家说出闲话来。把势他爸跟秦惠廷见面总要喝两盅,桃儿她妈给他们俩炸了果仁,摊了鸡子儿,然后悄悄坐一边,听两个老爷们儿白话。把势他爸这么瘦,还真能喝,毛半斤酒下肚了,还跟没事人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秦惠廷就差多了,刚干了几杯就脸红脖子粗了,而且话见多,舌头也见长。

桃儿她妈替老伴儿着急,怕他输给把势他爸:真是个白吃饱,连个右派分子都灌不倒他,要是这么丢人,以后再也甭喝酒了,我把酒瓶子都给你藏起来,叫你找不着。还好,秦惠廷还算争气,终归是没醉,亲家走,他送出去,脚底下也没绊蒜。桃儿带小白眼玩够了,回来,秦惠廷还能哄一会儿孩子。孩子打摘奶以后,好摆弄多了,摘奶那阵子差一点儿没把他们老两口子累个贼死,孩子光哭,瓜儿倒是省心,往奶头上抹点辣子抹点红药水就完事了,孩子一宿一宿地闹觉,老两口子谁都睡不了,只得轮流抱着,在当屋里走绺儿,把会唱的歌都给孩子唱过来了。不过,这孩子也对得起他们,刚吧吧学话儿,说什么都哩哩啰啰,唯独叫姥姥、姥爷叫得脆生。

夜里,孩子睡了,老两口子开始合计怎么抽空儿去乡下,看看梨儿,当然,他们俩谁都没把自己的主要目的告诉对方。说得正热闹,秦惠廷脑袋一耷拉,睡着了,手里还夹着烟。看来,他是实在撑不住了——桃儿她妈想。年轻那晚儿,越喝了酒他就越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她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但是绝不许他亲她,她嫌味儿。现在,明显地他是老了,上了炕就打呼噜,让他再豁腾,他也有那心没那力了。她给他拉拉被子,背过身去,也睡了。

定规好礼拜天,老两口子搭头班车,去梨儿那,结果礼拜六,秦惠廷变卦了,说他们系统的小医院下工厂给职工体检,人手不够,所以把他抽调走了,帮着量血压。桃儿她妈满心的不乐意,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人家那是公事,不能拦着,只好往后推推,本来她把预备给梨儿带的小站米和绿豆都装篮子里头了,还得倒出来,要不招虫子怎么办。“那就下礼拜再说吧。”她说。

“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碍的。”秦惠廷宽慰她说。

“我去把孩子接回来。”她说。

为去乡下,她夜个晚上就叫瓜儿把孩子抱走,带一天,替他们腾腾手。

“叫孩子跟他妈妈热乎两天,别急着接了。”秦惠廷说。

“不行,在家没孩子陪着我,我就没抓没挠的,任嘛都干不下去。”桃儿她妈说着,两条腿早已迈出了门槛。

“你呀,也是个贱骨肉。”秦惠廷说她。

桃儿她妈挎个菜篮子往外走,站在车站等车,迎面见桃儿抱着孩子,打对面的来车上下来。娘俩儿见面,桃儿她妈问桃儿:“孩子怎么归你了,你大姐呢?”桃儿说:“我大姐有事儿,出去了。”桃儿她妈又问:“你二姐呢?”桃儿说:“她也有事儿,所以才叫我看着孩子。”桃儿她妈疑疑惑惑:“歇班的日子,怎么都有事儿啊?”桃儿倒挺通情达理:“都老大不小的了,谁不兴有个事儿呀。”桃儿她妈夹她一眼。“不该有事儿的都有事儿,你这个该有事儿,反倒没事儿了。”桃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就该我有事儿,她们没事儿?”桃儿她妈把菜篮子递她,将孩子接过去。“你瞧,这么好的天,你该跟对象出去遛遛花园,逛逛马路,相互多了解了解,也好把日子定下来,总这么悬半空总归不是个事儿。”桃儿更纳闷了。“定什么日子啊?”桃儿她妈说:“结婚的日子呀,你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叫我伺候你吧。”桃儿撇撇嘴说:“结什么婚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桃儿她妈说:“你那是多大的一撇,到现在还没写完!”娘俩儿一边走,一边矫情,到了家也没矫情出个结果来。桃儿掏出钥匙打开门。“妈,有什么话咱家里说,别这么可劲儿嚷嚷,你不怕人家听了去,我还嫌丢人呢。”桃儿她妈说:“你要知道丢人就早出门子了,何至于二十好几还赖在家里。”

桃儿怕她妈絮叨起来没完,抢着去买菜,也好避避风头。买了菜回来,她的俩姐姐也到家了,桃儿她妈因为跟桃儿拌了两句嘴,气不顺,说她后脊梁疼,猫不了腰,姐仨偷偷吐吐舌头。“你在炕上歇着吧,我们姐几个做饭。”姐几个真做起饭来,她又不放心,在炕头指手画脚,不是嫌米饭水搁多了,做出来软,就是嫌小白菜淡了,还得再放盐……桃儿头一个没耐心烦了。“妈,您再这么挑眼,我可要罢工了!”桃儿她妈比桃儿还蛮横,根本就不吃她那套。“罢工就罢工,你以为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桃儿说:“你是不只我一个闺女,可是别人都远走高飞了,在跟前的就我一个啦。”桃儿她妈说:“你寻思我稀罕你在我跟前呀?”她们娘俩儿这么吵,瓜儿跟果儿愣不劝,都耷拉着脑袋,闷头想心事,不跟着掺和,直到秦惠廷回来,她们娘俩儿的战事才告一段落。秦惠廷进门就往炕上一躺。“这一下午,差一点儿没把我累死,光量血压,我量了毛三百来号人。”瓜儿心疼地说:“您就不会偷空歇歇,到外头抽棵烟?”秦惠廷哼了一声。“还抽烟呢,撒尿都没工夫去,三百人有一半血压都不正常。”桃儿她妈说:“都是岁数大的老工人吧。”秦惠廷说:“谁说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果儿说:“那就是给残疾人办的福利工厂。”秦惠廷摇摇头。

桃儿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见她爸迟迟不把谜底揭开,就爬到秦惠廷的腿上。“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您说呀!”秦惠廷脸色发青。“说什么说,还不是整天加班加点,搞劳动竞赛搞的,俩月不回家,吃不好,睡不好,比学赶帮也不能不要命啊……”这时候,桃儿她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示意瓜儿把门关紧了。“你呀你呀,我嘱咐你多少回了,阴阳怪气的话少说,可是你就管不住你的嘴。”秦惠廷还不服:“我说的是实话。”桃儿她妈说:“说实话倒霉的,你见的还少吗?这么大人了,也不长记性。”桃儿偏向她爸爸。“我爸没说错什么呀,就该劳逸结合。”桃儿她妈警告她说:“你少跟着添乱,要是把今天说的话给我传出去,我饶不了你。”眼看大战将临,秦惠廷赶紧和稀泥。“饭熟了没有,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瓜儿跟果儿马上摆桌子,上饭,秦惠廷端起碗来刚夹一口菜,就龇牙咧嘴地说:“怎么这么齁得慌,打死卖盐的了?”桃儿她妈赶紧声明:“今天的饭可不是我做的,你问你闺女去。”瓜儿说:“本来搁了盐,我妈非得说太淡,结果咸了……”桃儿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了,趁火打劫:“我可以作证,确实是我妈让多放盐的,要怪,您就去怪我妈。”桃儿她妈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现在居然几个闺女都起来跟她作对,她不禁暴跳如雷,将孩子搁一边,蹦到地下。“你们是想造反是不是?”秦惠廷拿筷子敲敲碗,赶紧说:“没事没事,这两天我正上火,嘴里没味儿,口重点儿正好。”

桃儿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爸就会当老好人,一点儿立场都没有。”秦惠廷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不能因为鸡毛蒜皮就影响团结嘛,二闺女你是干部,你的觉悟比我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果儿说:“您说得对。”显然她是口不对心,脑子走私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声,而且越来越嘈杂,桃儿她妈撂下碗,拉门出去瞧瞧,正巧遇见拨鱼儿歪着个膀子过来,就问:“怎么了,这么闹哄?”拨鱼儿说:“你还不知道呢?七婶的老小子掉施工队挖的沟里了,摔坏了腰。”桃儿她妈说:“赶紧送医院呀。”拨鱼儿说:“谁都不敢动,说非得叫施工队的领导来解决问题,嗨,就是成心怄气呗。”屋里的秦惠廷嚷嚷起来:“我说什么来着,今天挖个坑,明个打个洞,黑晌儿又不留个记号,早晚得出事,结果怎么样!”桃儿说:“前几天挖的那条沟不是刚填上吗?”拨鱼儿说:“前几天那条沟归自来水公司管,是铺自来水管道,挖这条沟的是另一个单位,走污水,不是一码事。”秦惠廷红头涨脸地说:“早该给晚报的‘葵花灯下’写个读者来信反映反映,全国一盘棋,他们做到了吗?”桃儿她妈见老头子又动肝火了,生怕把他气着,忙不迭地将秦惠廷搡屋去。“你吃你的饭,我去瞅瞅。”秦惠廷担心老伴儿腿脚不利索,也掉沟里去,叫桃儿跟着。“你扶着你妈一把,人那么老多的。”

出事的地界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等着施工队领导来,跟他说说理。

末了,施工队领导没来,倒把街道主任惊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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