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五月,雨水出奇地多,哩哩啦啦没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出来进去走一趟,脚上蹭的都是泥。所以,桃儿去炝锅家,干脆穿了一双红色的雨鞋。开始,她想带俩小姐们儿给她壮胆儿,又怕炝锅犯棱子,对她带答不理,小姐们儿传出去,自己太栽面儿了,最后,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单枪匹马地去了。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憨脸皮厚就什么都有了——她去的目的就是一个,告诉他,她跟他好,不是图他什么,要是因为他爸走背字,就跟她桃儿驴蹄子两瓣儿,大可不必,你小瞧桃儿了,她桃儿没那么势利眼!

桃儿不太确定向凯骗没骗她,假如炝锅不是因为担心跟她相好会委屈了她,而是因为另有相好的呢?桃儿敲开炝锅的家门,开门的是他妈妈。他妈妈告诉桃儿,炝锅去他大弟弟学校了,老师找。他妈妈的态度很冷淡,一脑门子的官司。桃儿跟蘸糖墩儿一样的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就出来了,炝锅他妈妈也没挽留她。他爸爸还没回来,只有他的一个小弟弟趴在桌边,铺一块玻璃在刻剪纸。就这么空手而归,桃儿不甘心,她决定再在门口等炝锅一会儿。炝锅揪着他大弟弟的耳朵回来,见到桃儿,大惊失色。“你……什么时候来的?”桃儿叫他放开他大弟弟,炝锅对她说:“这小子又跟同学打架,气得老师找家长。”

桃儿跟炝锅站在便道上,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公共汽车。炝锅想让桃儿进屋坐坐,桃儿说已经去过了,炝锅也没再坚持——他家忒乱了。

“你看看,我家里这个麻烦劲儿……”炝锅苦笑着说。桃儿知道向凯没糊弄她,炝锅确实有点儿崴泥。她问他,“你爸呢?”炝锅说:“没准儿又喝酒去了,不醉他才不会回来呢。”桃儿垂着眼帘问道:“所有这些,就是你要甩掉我的理由?”炝锅急赤白脸地九-九-藏-书-网解释说:“我不能害了你呀。”桃儿用鼻子哼了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主儿?”炝锅说,“你别误会……”他拉住她的手。桃儿甩开他,想走,可是见他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心又软了。“不管你变心没变心,我都要帮你操持操持,等你家里顺序了,我再走。”炝锅被她感动了,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又怕她给他一嘴巴,毕竟他曾经伤害过她,所以他胳膊抬到一半,又撂下去。桃儿等一辆公共汽车过来,她跳了上去,对炝锅说:“明天我过来,把衣服洗了,也把屋子收拾了。”

转天,桃儿准时到达,开始忙活起来。炝锅他妈从打炝锅他爸被撤了职,就犯了心脏病,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炕上,炝锅一天给她熬两回汤药,她对从天而降的桃儿一直抱着不冷不热的态度,桃儿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炝锅他爸没出去喝酒,而是在给她倒药渣子,她寒碜他一句:“怎么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去灌你的猫尿?”炝锅他爸说:“我答应桃儿了,打今天起戒酒。”炝锅他妈奇怪地问:“谁是桃儿?”炝锅他爸说:“就是咱们儿子的对象呀。”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家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地板干净了,窗户透亮了,连犄角旮旯都归置得利利索索的。她意识到她是小瞧了那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了。炝锅他爸说:“我不能再吊儿郎当的了,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子眼看都要娶媳妇了。”早已被他折磨得身心疲惫的炝锅他妈禁不住眼泪汪汪,炝锅他爸搂住她的肩膀。“我对不住你。”这句话,炝锅他妈等待太久了,好在他终于说出来了。

接连好些天,炝锅他爸当真滴酒未沾,炝锅他妈追问炝锅:“你对象跟你爸都谈什么了?”炝锅说:“我也不知道。”炝锅他妈说:“你怎么这么笨,就不会问问她?”炝锅挺听话,就去问了,回来告诉他妈:“桃儿说这是个秘密,她谁也不告诉。”炝锅又撺掇他妈去跟他爸打听,他妈问的结果也是“这是秘密”。娘俩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瞎猜。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桃儿挽救了他们的家。炝锅他妈问炝锅:“这个闺女你是怎么呱嗒上的?”炝锅就把他跟桃儿的故事讲给她听……

戒酒,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馋得慌时,炝锅他爸就转磨磨,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又没抓又没挠。见他这么难受,炝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桃儿则给他沏一壶酽茶,而后跑出去买两支糖墩儿,一包崩豆或别的磨牙的玩意儿,接着缠他讲这讲那,说他那些个当年风光的事儿,直到他讲累了,炝锅把他扶炕上去睡一觉,桃儿才松一口气。

“真是难为你了。”炝锅对她说。桃儿踢了他一脚,嫌他跟她见外了。炝锅他爸这时候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去一个更基层的单位上班。上级安排他当生产科长,他却主动要求去锅炉房,说是要好好改造自己,从零做起,这赢得了局领导的一致好评。开头,炝锅他妈还觉得老伴去烧锅炉丢人,脸上挂不住,炝锅也不乐意,只有桃儿表示赞成。“出力,长力,累了就光惦记着睡觉,顾不上胡思乱想去喝闷酒了。”炝锅嘟囔了一句:“敢情他不是你爸爸,你不疼得慌了。”桃儿生气了,一言不发就走了,炝锅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追上去,赔着笑脸跟她赔礼道歉,好说歹说才留住桃儿。

“天天半夜才回来,你干什么营生去了?”桃儿下了班就往炝锅家去,叫她妈直疑惑。桃儿顺嘴说:“搞对象去了。”这话真管用,她妈立马就不再多嘴儿了。

“是啊,岁数都不小了,该办就得办了。”桃儿她妈说。

炝锅他妈躺在床上的时候,连呼哧带喘,就是一个病秧子,随着她的身子骨一天天的恢复,她身上的官太太做派越来越显露出来,动不动就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桃儿挺腻味她这一点的。

桃儿这半个月在炝锅他们家所干的家务活儿,顶她一辈子做的家务还多。炝锅他妈夸她说:“这闺女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勤快。”她这话,招来炝锅和炝锅他爸的一致反对,嫌她说话难听,炝锅他妈却狡辩说:“你们冲我嚷嚷什么,我又没反对她跟你恋爱。”她确实没反对过炝锅跟桃儿的恋爱,而且还很支持,在她看来,一个勤快人最适合做炝锅的媳妇,因为炝锅在家里是老大,理应多担负家庭的重任。桃儿恰好是个合格的儿媳妇的人选。而桃儿并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婆婆,成天到晚不干活儿,总是喋喋不休地挑刺儿,瞅谁都不顺眼,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她都能给你找出毛病来。

不过,桃儿从不把对炝锅他妈的反感挂在脸上,每次她唠叨桃儿的时候,炝锅就悄悄地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桃儿总是微微一笑:“怎么会呢,不值当往心里去。”

可是,炝锅他妈对桃儿的指手画脚却在逐步升级,原因是她不能容忍炝锅跟炝锅他爸都拿桃儿当这个家的功臣看待——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她瞅桃儿的眼神儿常常叫桃儿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会儿她告诉桃儿拿筷子的姿势不规范,一会儿她又嘱咐桃儿翘腿坐椅子的架势不雅观,只要她想找碴儿,就没有找不着的时候,她所做的一切都旨在暗示桃儿她才是这个家里的户主。“你犯什么病啦?”炝锅他爸私下里责备他老伴儿。“我也是为她好,教她懂得点儿规矩。”炝锅他妈说。“人家桃儿本来就是个规矩孩子,用不着你啰唆来啰唆去。”炝锅他爸愤愤不平地说。炝锅他妈铁青着脸说:“你们爷俩儿真是没见过世面,把这么个桃儿弄家来,就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炝锅他爸要不是捂住她的嘴,还指不定会说出什么牙碜的话来呢。

桃儿打定主意,不跟炝锅他妈一般见识,她的工作重点是帮着炝锅他爸戒酒。炝锅他爸一天没喝酒,她就在月份牌上打个“优”,凑够七页她就交给炝锅他爸,叫他保存起来,留作纪念,并口头表扬一次。炝锅他爸咧着嘴巴笑了,笑得很得意,炝锅已经很久没见他爸爸这么笑过了。“不能骄傲,要再接再厉。”桃儿又叮嘱了一句。“行,行,行。”炝锅他爸虚心接受了她的意见。

炝锅特想知道桃儿有什么灵丹妙药,一剂就治好了他爸爸的病,以前他怎么跟他爸吵跟他爸闹跟他爸苦口婆心,都不管用,他妈甚至还曾经以死相威胁,也白废,他爸照旧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而现在,他不但戒了酒,而且对桃儿言听计从。没多少日子,炝锅他爸又回到了厂长办公室,不过不是官复原职,而是代理副厂长,原因是下面的职工有议论,认为罚炝锅他爸去烧锅炉量刑过重,太过分了。炝锅他妈觉得扬眉吐气,从此又敢出去串门了,她不像炝锅,搜肠刮肚地寻求一个答案——桃儿到底是怎么叫他爸把酒戒了的?

炝锅他爸现在不光不再喝酒,就是闻到酒味都熬心。“我是彻底把酒戒了,”他对桃儿说,“我的诺言已经兑现了,下边就看你的了。”桃儿说:“你的问题当然好解决了,因为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而我这是两个人的事儿……”炝锅他爸对此表示理解,他跟她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悄声说:“那我就祝福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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