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留了个心眼儿,在酒桌上,他光劝别人喝酒,他自己只是端个杯抿两口,所以,散了席,出洋相的人里头没有他。他跟随着果儿回到果儿的住处,现在这里已经属于他们共同拥有了。进了屋,果儿一扫文静的态度,对他冷冰冰地说:“我累了,要早睡,你回你自己房里去吧。”所谓他的房,就是桃儿原先住的那屋。苜蓿也没废话,就乖乖地退出来,还顺手给果儿把门带上了,他知道,要想叫果儿接受他,总得有个过程,所以他对果儿的冷漠一直保持着隐忍不露,眼下他要坚持跟她睡,她肯定不干,非得掐起来不可。反正功夫不怕有心人,再忍忍,谁叫自己当初错走了一步棋呢,让她揪住了尾巴……
果儿伸了个懒腰,又活动活动手腕,这一天,把她忙活得够戗,不过,书记跟局长那头,她总算对付过去了,也给她爸她妈一个交代,好歹没白受累。
她到门口把插销插上以后,才躺下,她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可笑,虽然跟苜蓿也算是老夫老妻,在一个被窝睡过好几年,可是那毕竟是在她跟扣痂儿相好之前,跟扣痂儿相好后她才知道什么是爷们儿,什么是爷们儿所给予的快乐。
突然,她特别特别地想念起扣痂儿来,她想象着扣痂儿抚摸她的感觉,尽管仅仅一门之隔有她法定的丈夫,也许她这么做,恰恰是对苜蓿的一种蔑视和挑衅……
苜蓿则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反正木已成舟了,他单位里没人知道他多受果儿的气,而只知道他的老婆是局领导,就是部门的头头脑脑们,见他也要客气一点儿——这就不错了,你要指望处处圆满,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睡前,他把闹钟上好,到点儿得去给果儿买早点,局长曾给他下过指令:“你照顾好果儿,你就是做出了你应有的贡献。”他当时说:“局长,您就放心吧。”这要搁在老天津卫的那些蹬三轮儿、扛大个儿的大老爷们儿身上,早急了——嘛玩意儿,叫我整天伺候娘们儿,这不拿我糟改吗?就因为苜蓿不是那些老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儿,他才能屈能伸,为人处世才不一根筋,所以,他才睡得这么踏实,甚至还打起了呼噜。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在睡梦里呼唤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同时脸上还流露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的温柔表情,她鹅蛋型的脸庞倍儿光洁,仿佛是透明的。
果儿没歇两儿,转天早早就直接上班去了,单位的同事都跟她逗闷子:“怎么不多休息几天?怪累得慌的。”果儿从口袋里抓几块糖,拽过去。“少跟我耍贫嘴!”她嘿唬他们一句。她一天都耷拉脑袋,极力回避着大家伙的眼神儿,为了不扎眼,她穿的仍然是平时穿着的衣裳,还把袄袖子挽到胳膊肘,她手腕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这一天,她显得比平日更忙,她是故意的,甚至一口气把明后天的活儿都干了,省得人们闲下来跟她废话。直到傍黑儿,她才看看手表,对她的部下说:“该下班了,今个就忙到这。”办公室里的那些小青年就跟获释了一样,一哄而散,果儿目送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好累。她下意识地拉开抽屉,准备找点儿什么吃食,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她一天水米没打牙,竟没觉出饿来,要在过去,她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个怪毛病是悄然来的,现在又悄然地走了,真是奇了怪啦,她想。她出了单位大门口,正赶上天阴,要变天,她手心朝上伸出手去,一些零星的雨点滴答到她的手心上,有人从后头给她披上了一件雨衣,回头一看,是苜蓿。果儿没吱声,默默地把雨衣的扣子系上,她不愿意叫传达室大爷瞧见他们俩,到处说去,就赶紧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来,跟苜蓿并着膀骑走了。
“你赶紧晾晾你的湿衣裳,小心别感冒了,我来做饭。”苜蓿对她说。果儿不想吃现成的,领苜蓿的这份情,就好歹换了条裤子,擦了把脸,跟苜蓿一起忙活,果儿蒸了一锅米饭,苜蓿炒了俩菜,端上桌,从头至尾,俩人也没过个话。虽然一天没吃什么,果儿仍然不觉得饿,简单地扒拉两口,连咸淡都没尝出来,就撂筷了。“再吃点儿,我给你盛去。”苜蓿殷勤地说。果儿果断地摇摇头,起身自己把自己使的碗刷了刷,搁柜橱里,然后就回个人屋了,留下苜蓿自己在那接着吧嗒嘴儿。
转天,她回了趟娘家,苜蓿想跟着,她没让。吃饱喝足了,她妈跟她提起生孩子的事。“别老慎着了,岁数越大就越不好生了。”她妈说。瓜儿跟桃儿在一边就咯咯地笑,她妈问她们:“你们笑个什么劲儿?”桃儿说:“您啦性子也忒急了吧,人家这个礼拜才刚复了婚……”
秦惠廷坐旁边一言不发,他见果儿对复婚虽然不怎么热心,却也不怎么伤心,也就不想再跟着多嘴多舌。他更喜欢默默地瞅着几个闺女,看着她们慢慢长大,凭他的眼光,瓜儿最好看的是眼睛,梨儿最打眼的是樱桃小嘴,桃儿耐端详的是高鼻梁,而果儿的身段顶苗条,各有各的好,可是,这一程子,他眼神儿差了好多,瞧什么都模糊,要想看清谁的鼻子眼儿,得凑到跟前,虚乎着才能看个大概其,他以为自己是老了,退化了,刚头果儿一进来的时候,他还寻思是瓜儿呢,他也不敢声张,免得老伴儿大惊小怪。
果儿在回家的半道上,路过她跟扣痂儿见面的“老地方”时,心跳不由得加快,她警告自己,不要往那边看,更不能胡思乱想——一切都过去了。直到拐过马路,她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才归位,为她,也为扣痂儿,她不得不这样。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再不敢轻举妄动。
不然,局长怎么会知道她跟扣痂儿的事?以前,果儿在没当干部那晚,跟睡虎子一样,总睡不够,自打她当了干部,再加上她私会扣痂儿的事败露以后,她就多了个失眠的毛病,床头老放几片安眠药,睡不着,就吃一片。
她进屋的时候,苜蓿正在擦地,里里外外都过了一遍水,累得他浑身是汗,所以他脱了个光膀子。
见果儿回来,他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穿上个背心,就像个贸然闯入陌生人家的汉子,怯生生的。果儿突然有一点儿怜惜他。
“差不多就完了,别擦起来没完没了,怪累得慌的。”果儿说。“快了,这就完事。”苜蓿说。果儿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进自己屋了,站在镜子跟前照一照,发现自己的脸铁板一块,仿佛结了一层冰。突然有一个念头蹦出来:苜蓿知道不知道自己跟扣痂儿那点子事?看架势,是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知道的只是一星半点儿,假如他要是都知道的话,指定不会像现在这么随和顺溜儿,早就翻了——老爷们儿都这德行,许他,不许别人,他钻别人的被窝,那叫风流,而她要也这么做,那就叫搞破鞋。
既然俩人的屁股都不怎么干净,她果儿干吗还整天藐视人家苜蓿,好意思的吗?这想法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尽量能不想就不去想它,不过,她对苜蓿的态度,确实改变了不少,再不没鼻子带脸地斥打他了,心态也平和了许多。有时候,闲着难受,她还会问问苜蓿他们公司的情况,苜蓿也像跟领导汇报工作似的给她念叨念叨,两个人都忒一本正经了,看上去,一点儿不像是两口子。大概他们俩也意识到这一点儿,所以说话时都有些不自在,显得特别皱巴。
有单位同事来串门儿,他们两口子也刻意营造出一种和睦的家庭气氛,有说有笑,举案齐眉,要是人家在他们这蹭饭,果儿都让苜蓿陪着人家聊闲篇,她去忙活饭,一点儿官儿架子也没有,只等客人一走,他们马上把笑着的嘴角抿起来,各自躲到各屋去。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久,却还不在同一张床上睡。苜蓿跟她商量,能不能把富余的那间房当客厅使,当间儿摆一个圆桌子,四边再撂几把椅子,果儿懒得操这个心,只浅浅一笑。“你看着办吧。”她说。苜蓿得令,就托人买了点木头,叫木匠打了个圆桌。
打天热开始,苜蓿回家就总捎上两颗冰棍儿,她一进门,便可以败火。要是她加班,回来晚了,冰棍儿也化了,他又赶紧下楼去买,她吃时,他看着。“你怎么不吃啊,光给我一个人?”果儿问他。他却说“我怕吃了牙疼”。果儿知道,其实他是舍不得。现在他每月比果儿少赚八块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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