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直奔到她爸的身边,她爸倒先说话了:“老闺女才回来,饿了吧,快吃饭吧。”她爸伸出手来,想摸她,她赶紧攥住她爸粗大的手指头。她妈怕桃儿哭起来,引得大伙儿难受,就说:“赶紧扶你爸落座,趁热吃。”她爸却说:“不急不急,再等等瓜儿,一块儿吃多好。”

“等她?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她不定多咱才回来呢。”桃儿她妈说。梨儿也跟着帮腔:“可不,人家大姐正热恋着,忙呢。”秦惠廷只好坐到桌子跟前,可是,他根本无法自己端碗,更不能自己夹菜,一切都得桃儿给他打下手。桃儿发现,她爸仿佛突然老了,笨手笨脚,哆里哆嗦,桃儿想喂他,他不让,只叫她把菜拨到碗里,他往嘴里瞎扑拉。桃儿想:爸爸恐怕再也吃不了带鱼了,他择不了刺儿,皮皮虾就更没戏了!桃儿为她爸的痛苦而痛苦,又不能流露出来,得憋着,这就叫她更痛苦。“爸,您多吃点儿菜,把碗给我。”桃儿说。她爸显然是不想麻烦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地说:“够了,够了,我饱了。”

看来,千钧重担都落在她桃儿的身上了,几个姐姐都出门子了,只有她还单着,为她爸,她甚至可以不嫁人,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嫁的人——桃儿想。所以,当梨儿要帮她爸盛汤的时候,她没让,而是由她一手包办。她妈还得哄孩子,腾不出手来,也就没跟她抢。她心里暗自高兴,终于有了一个报答她爸的机会了。她只能偷着这么想,却不敢公开说出来,怕她妈她姐姐骂她:你盼什么不好,非盼这个,这不是脏心烂肺吗?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地道,她爸这么娇惯她,现在遭罪了,她怎么还会神神道道地暗自高兴呢?要不是大姐二姐脚跟脚地进门来,她指不定要谴责自己多久呢。两个姐姐哭起来没完,她得跟她爸一块儿劝她们,叫她们住声儿,别吓着孩子。

她爸也说:“我活得好好的,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你们干吗这么哭天抹泪的?”梨儿把手巾递给俩姐姐,叫她们到里屋去,“别光急着哭,哭不顶用,咱们姐几个还是得商量商量,怎么照顾咱爸。”瓜儿大概其是哭糊涂了,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擦着泪问梨儿:“你说怎么办?你要说的有理,就照你说的办。”

“我想把咱爸接到乡下去,我跟把势来照顾他,保证不出问题。”梨儿胸有成竹地说,她料想没人会反对,也没人有理由反对。果儿问了些枝节问题,比如,“咱妈怎么办,是让她看家,还是让她跟着一块儿去。”梨儿说:“小继合得咱妈照看,她要走了,孩子就没人管了。”瓜儿赶紧表示可以自己照看孩子,给她妈腾出手来。

“那也不大实际,你要带孩子,还要上班,也忒忙活了。”梨儿说,并列举出她爸到乡下去生活的几大好处,最当紧的是空气新鲜,环境幽静,还有能吃上顶花带刺儿的黄瓜和带露水的火柿子……

瓜儿和果儿都没什么异议,默许了,可是桃儿持不同意见,她说:“我三姐夫身体也不大好,你一个人忙活他就够戗了,再搭上咱爸,恐怕你顾及不上,闹不好,两耽误。”梨儿问她:“你的意思是——”桃儿干脆利索地说,“我的意思是,由我来照顾咱爸,你就别管了。”

姐四个叮当半天也没个结果,就先告一段落,瓜儿把孩子接过来,叫老娘歇歇,桃儿她妈给秦惠廷后背垫俩枕头,让他躺舒坦,打罐头里舀两片苹果,喂他,秦惠廷摇脑袋,他还不习惯人们拿他当病秧子伺候着。

桃儿她妈说他:“往后你就得听我的,要不听,我掴打你一顿,你都逮不着我。”秦惠廷嘿嘿乐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桃儿她妈想做出个轻松表情来,可惜她掩饰不住满脸的疲倦。“前半辈子你白欺负我了?哼,现在轮到我欺负你还不是应该的!”

秦惠廷赶紧顺着茬口儿说:“应该,应该,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桃儿把孩子从瓜儿手里接过去,跟他在炕上“抓子儿”。瓜儿坐到她爸她妈跟前。“爸,刚才我跟果儿简单商量了一下,照我的意思,最好是您一个闺女家待一个礼拜,没等腻头,您就换地界儿了,总有个新鲜劲儿。”梨儿说:“我不管将来怎么样,反正这一回我回去时就顺便把咱爸接走,住上几个月再说。”桃儿掉过头来,插一杠子。“你接走,咱爸要再就诊,再打针吃药怎么办?”梨儿驳斥她:“我们乡下也有大夫,也照样能打针能开药。”几个闺女越犟越僵,不一会儿就脸红脖子粗起来,这时候,桃儿她妈挺身而出。“都给我少说两句。”她们瞅她一眼,都不吱声了。桃儿她妈又说:“你们争什么劲,我还在呢,他是我老头子,自小,八抬大轿把我抬到你们秦家来的,现在,有个小病小灾,有我顶着,哪就轮得上你们强出头?”几个闺女知道,一家子里,最担心老爹健康的莫过于她妈了,自然,她也最有发言权,说出话来也最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她一发话,大伙都蔫了。

桃儿乖巧,赶紧跟她妈套近乎。“妈,我帮你一块给我爸做吃做喝做可口的。”她妈冲老闺女撇撇嘴。“巧嘴儿,就怕你没长性,十分钟热度,再往后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瓜儿、果儿跟梨儿都不乐意了,“咱爸由你们包了,那我们呢?”桃儿故意气她们,“你们来掺合什么呀,都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这一下,犯了众怒,几个姐姐一起围过来,噼里啪啦给她来一顿拳脚,桃儿捂着脑袋求救。“爸,你快帮我一把,把她们都轰走。”

她爸坐山观虎斗,光在一边拾乐儿,本来悲伤的他,见一大家子人,都这么关爱他,只觉得一股暖流油然而生,胸口也不那么憋闷了。他要是不病,还体会不到人们对他的善意,尤其是他的那些老同事,天天吵架拌嘴,关键时候,却都能表现出足够的仗义来……

桃儿怕她爸叫三姐花言巧语蒙蔽,跟她去了乡下,就对她爸说:“您也不能一天到晚光在炕上偎着呀,得溜达,得练,走,我带您出去转转。”她妈觉着这个主意不赖,很赞成,只嘱咐了一句:“甭往人多的地界儿去,乱。”她爸趿拉着鞋,跟在桃儿的背后,出了家门,街上散发着汽油、韭菜和槐树花的混合味道。桃儿两手摽着她爸的膀子,令她想起小时候她爸接她放学时的情景。“对过路灯底下那帮人还在打牌吗?”秦惠廷问桃儿。“拨鱼儿他们都在,在赌烟卷。”桃儿翘脚儿瞅一眼,告诉他。

秦惠廷不想碰见他们,就拖着老闺女溜着墙根儿走。

以前,爷俩儿出去,是她爸领着她,现在倒过来了,而由她领着她爸了。“小心,那有棵树,这边,这边有车,别磕着腿!”秦惠廷感慨道:“你真是大了,过去我带你出来一回,你要这个,你要那个,不把我兜里的钱花光不算完,而今……”桃儿说:“而今该我给您花钱了,您说你想要什么?”秦惠廷舔舔嘴唇,“我想抽棵烟。”桃儿拉着他到合作社,跟售货员说:“给我来一盒大婴孩。”秦惠廷拦下她。“别,买两棵就行了。”桃儿便买了两棵。秦惠廷在柜台上借个火,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两口。“一天我都没抽了,快憋死我了。”桃儿说:“回去吧,一会儿我妈又该担心了。”爷俩儿往回走,秦惠廷面带微笑地问桃儿:“你的对象搞得怎么样了,跟我念叨念叨?”桃儿说:“还悬着呢,有了头绪,我准告诉您。”秦惠廷酸溜溜地说:“你有了头绪,也指定先告诉你妈,后才告诉我。”桃儿咯咯笑着说:“不会,我要不先告诉您,我就是小狗子。”秦惠廷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使劲捏了捏桃儿的手。“这还差不多。”桃儿想:这么大岁数,怎么会跟个孩子一样?

这个晚上,几个闺女光顾惦记她爸,都把自己的心思撂一边,特别是瓜儿,她跟三道眉儿的婚事想都没时间想。转天,姐几个凑钱给秦惠廷置了一个小半导体,这玩意儿稀罕,她爸可以随身带着,走到哪儿听到哪儿。东西不便宜,可是姐几个都没打含糊,倾其所有。秦惠廷把天线拔出来,能听好几个电台,还不用插电门。“怪贵的,你们花这冤钱干吗呀。”秦惠廷有点儿舍不得,谁攒点钱也不容易。“我们孝敬您,还不是应该的。”瓜儿代表几个妹妹说。秦惠廷用手上上下下把半导体抚摩了一个溜够,然后说:“你们还是拿去退了吧,我想听广播,家里有话匣子。”桃儿她妈也劝他:“这是闺女的心意,你就别这么褪褪耨耨的啦。”

现在,秦惠廷过起了退休老师傅的日子,坐门口,听着半导体,叫白眼儿骑在他脖子上,白眼儿嘴里“驾驾”地吆喝着,揪着他的头发,拿他当马骑。到点儿,桃儿她妈会出来招呼他吃饭。桃儿她妈问他:“你那小塑料盒子别总开着,工夫太大,看回来烧了就麻烦了。”秦惠廷知道她不是怕烧,而是怕费电池,老伴儿勤俭一辈子,惯了,秦惠廷一点儿不怪她。隔几个钟头,老伴儿就问他一声:“想撒尿吗?”他秦惠廷混来混去,混到撒尿都得叫人领着了。“催什么催,我要尿,还不知道言语呀?”他说。“我不是怕你憋得慌吗?”桃儿她妈说。秦惠廷说:“你怕我跟你外孙子一样,尿裤子。”桃儿她妈笑骂他一句:“你个老不正经的。”突然白眼儿薅他胡子一把,疼得他叫了一声,他老伴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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