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载垃圾的清洁车出去后,大门照例不再上锁。鲁西平看到,守门的安南警只用肩头在大门上扛了一下,根本没把大门掩严。透过空隙能看到门外的铁丝网架。铁丝网架也未合拢,斜歪在一边,棘刺上扎着垃圾车上落下的几片枯叶废纸。门内的另一具铁丝网架被拉严了,拉严后,安南警卫就站在网架前抽烟,一副懒散的样子。
鲁西平见惯了这种景象,每天早晨借洗漱的时间,总在寻找出逃的机会。洗漱是在操场前,门口的情形是看得清的。一大早,清洁车出去前后,门口的警卫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几乎总是安南巡捕。罗斯托上尉大概从未想到过营区里的中国军人敢在天亮以后从大门口逃跑。
今天,鲁西平在大门附近扫地,看得更清楚了,几乎连那个安南巡捕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那个安南巡捕矮矮瘦瘦的,最多二十五、六岁,一身半旧的军装松松垮垮,根本不象个兵的样子。鲁西平觉着,自己只要飞起一脚,就能把这安南鬼踢到营区外。况且,他还有支毛瑟手枪,子弹压得满满的,就是踢飞那个安南鬼后,再涌出一些安南鬼来,也有把握对付。
枪是两个月前在厕所里拾到的。当时,他正背对着厕所门口大便,厕所外匆匆进来一个人,扔下枪走了,他只瞅见那人的背影,且很惊慌,无从判断是谁。那当儿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那人要害他!营区正在进行大搜查,他却和这把该死的枪一起蹲在厕所里,罗斯托上尉非把他押走不可。一惊之下,提起裤子就摸枪,手忙脚乱把枪藏到掏空了棉花的棉衣夹层中。刚藏好枪,一些上厕所的弟兄就进来了,害得他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处强。
侥幸躲过那次大搜查,却舍不得处理枪了。军旅生涯的经验和对自由的强烈渴望,都迫使他把枪留下来。有了枪,他就有了夺取自由的希望。
林启明、费星沅转到十二营后,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一连长涂国强一下子抖起来了,俨然成了全营弟兄的爷,一点也不把他鲁西平看在眼里,对他说话的口气,象大人哄孩子。他知道涂国强在密谋逃跑,几次问涂国强,涂国强就是不说,只告诉他,要他好好呆着,别给大伙儿惹麻烦。他恼火透了:涂国强算什么东西!这小子除了搞女人,出风头之外,狗屁不通!将来要给大伙儿惹麻烦的决不会是他,必定是涂国强!
后来想想,又感到可笑。觉着自己还是没彻底悟透。涂国强惹不惹麻烦关他鲁西平屁事,他惹不惹麻烦,也与任何人无关!他现在需要的是自由,是回无锡家中和儿子、太太团聚,他的生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根本没必要和这座第九中国军人营发生任何联系。涂国强尽可以在这里出他的风头,做他的大爷,他则要等待机会,靠手中的枪猎取他的自由。
自由就在营门外面。阻隔他奔向自由的只是两副铁丝网架和一扇大木门。机会实际上也在眼前,只要他治服门口的那个安南鬼,就能轻而易举地越过铁丝网架和大门,跃入那片诱人的自由中。
双手扶着竹扫帚,他痴迷地想;如果自己这一刻突然冲向大门,那个安南鬼会作啥反应?狗小子是不是有充分的时间拔出腰间的佩枪,并打开保险?如果自己在安南鬼拔出枪之前,先用毛瑟手枪对准他胸膛,这小子会不会冒险开枪?
渴望自由的心在激跳,象一只沉重摇晃的钟摆,撞击着他的胸膛,撞得他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没人知道鲁西平的谋划和心思。正对着小红楼的水池子旁,弟兄们在洗脸,漱嘴。操场上,有人在打太极拳。鲁西平身边的几个弟兄懒洋洋地用竹扫帚扫地,扬起的灰尘如烟如雾。
如果安南鬼不开枪,他就一定能走掉么?他不打死安南鬼,安南鬼就要追他,就要瞄着他的后背开枪。就是安南鬼打不中他,枪声也必然要引来岗楼里的警卫们,他还是逃不掉。打死安南鬼更不行,若如此行事,他恐怕连大门也走不出。
这才想到了生命之间的必然联系。人可以为自己活,却也得为了自己活的目的,与其他生命合谋。面前的情况就很清楚,凭他鲁西平一个人,无法完成这次奔向自由的突袭,哪怕这自由距他只有一步之遥都不行。他需要别人合作,至少需要值役的这几个弟兄合作。当然,如果水池旁正在洗漱的弟兄和操场上的人一起逃,那就更好了,趁着那乱劲,他逃掉的把握更大。
合谋需要等待。
鲁西平却等不及了,机会难得,再一次轮到他值役,又在半月之后。半月之中啥事都可能发生。没准他会病倒,会死掉,会因为私藏枪支被送进中央捕房。况且,现刻儿枪就揣在怀里,硬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一次次挑起他热辣辣的渴望。
决定干。
他拖着扫帚走到了二班长岳欣林身边,用胳膊肘捅了岳欣林一下,冲着营门努了努嘴,又把怀里的毛瑟手枪疾速亮了亮,问了句:
“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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