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改农场,司徒效达觉着自己像个被压扁在地上的影子。记得有一天傍晚,他饿极了,四肢朝天仰在干裂的盐碱地上,自己压着自己的影子,就幻想自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想,做个影子真好,不会饿,也不会有什么尊严问题。可他压住了自己的影子,他存在着,影子不存在,他就很固执地欺骗自己,千方百计把自己看作影子。影子贴着大地,现在他也贴着大地,影子是干瘪的,他也是干瘪的;他认定自己能像枯叶似地飘起来。
身下却没有枯叶,农场内方圆几十里的树皮、树叶都被扒光摘尽了,原本不多的树,因为劳改犯人饥饿的肚皮,树早死得差不多了,那景象真惨……
树皮、树叶能吃,司徒效达原来可不知道,吃一吃看,味道还真不错。榆树是吃皮,且可以生吃,吃起来粘糊糊、滑溜溜的,槐树是吃树叶,树叶要用井水浸3天,这样就没那涩嘴的苦味了。至于各种树的花,那更是上品了。杨树的花——就是俗称的毛毛虫,可以炒了吃,槐树花既可以炒了吃,又可以用来做包子做汤;榆树花——又叫榆钱子,也像榆树皮一样能生吃,味道甜津津的。
真长知识呢!不进劳改农场,光呆在城里,这关于吃树的知识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为了把这宝贵的知识留给后人,他很真诚地想过要写本小书,把自己的经验都写上。然而,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这客观条件有两点,其一是,劳改农场不是他的书房,不允许他自由写书;其二是,他的身体太坏,全身浮肿,根本坐不住,那极实用的书才没写成。不过,完全是出于对方碧薇的一片爱心,他还是在信中把自己的经验向方碧薇说了,甚至连槐树叶的浸泡时间,乃至其间要换几次水都说了。
在那个傍晚,这些经验已没用了,至少对他的生存来说是没用了,树都死光了,他在取得了关于吃树的经验之后,已无树可吃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得做影子,直到过几天连影子都做不成时,再去见马克思或是去见上帝。
司徒效达闹不清他要见的究竟是上帝还是马克思。他想见马克思,却不知马克思要不要他。在军政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就写过入党申请,党支部一直在考察,转业后,还把有关材料转到了东方中学。在东方中学,正是为了入党,他才响应了鸣放的号召,才被戴上极右的帽子,后来又被判刑5年,送到这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那么上帝呢?只怕上帝也不会要他。在缅甸,他和同事们去过教堂,那里一切都是神圣的,不说他信仰共产主义,要去解放全人类,就是不信仰共产主义,不去解放全人类,上帝也不会要他。他在饥饿的压榨下,心里早就邪念横生了,他甚至想到,哪怕是人肉他也会去吃,就装做不知道,把它当作年肉或牛肉吃。
1961年的那个傍晚是漫长的,一天应开的两次饭——上午10点一次,下午4点一次,都开完了;总共4个山芋干面窝头已全部塞进了司徒效达饥饿的肚皮,这一天再无任何盼头,司徒效达本想在地里扒些茅草根嚼嚼,借以欺骗自己的肚皮,可地里的茅草根也被他的同类们扒光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四处都是掘起的旧土新土和白花花的盐碱……
司徒效达想到了死,他觉着他极有可能在这漫长的傍晚死在自己置身的盐碱地上。仰望着天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黑暗中有金星飞旋,像绚丽的星空。这使他不由地记起了缅甸,记起了和方碧薇共同度过的幸福时光。天空是同一个相连的天空,大地是同一块相连的大地,他眼前不禁出现了幻影,觉着自己是在缅甸,是在和日本人的作战中倒下了,方碧薇正守在他身边,为他无悔的生命而痛哭失声。
如果那时死了真好!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一个人的人格是很容易丧失的。
当天夜里,大芦席棚里又有两个犯人死于浮肿,司徒效达被看管人员叫起,抬尸体到野外去埋。抬着尸体往那片乱葬岗走时,司徒效达的感情是麻木的,几乎完全没有正常人的哀痛,甚至没有最起码的道德感。他老是想着可能得到的加餐——一个或者两个额外的窝窝头。为了这一个或两个额外的窝窝头,他甚至希望天天死人。埋葬也是潦草的,两个死者被埋在一个坑里,还埋得很浅。
那夜不知因为什么,应发的两个窝窝头没发,管理员连提都没提,好像他们深夜去埋死人也是劳动改造的一部分似的。司徒效达愤怒之下,干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偷了同屋犯人老江一个舍不得吃的窝窝头。老江这人一直很怪,别人都是两餐,他偏要坚持三餐,而且不愿改变三餐的时间。这就让司徒效达得了手,司徒效达回屋后,在老江的枕头底下很轻易便把窝窝头偷走了。
那只不属于他的窝窝头,并不因为其属性问题而改变口味。许多年过后再回忆起来,司徒效达依然认为那个窝窝头很香。窝窝头还是白天吃过的窝窝头,奇怪的是,夜问缩在被窝里吃竟别有风味,不像山芋干面的,倒像栗子面的,一口口嚼碎后,不用咽便自动顺着喉管往下滑。这感觉真不可思议,粗糙的窝窝头竟会主动地滑,释放后说给方碧薇听,方碧薇咋也不信。
第二天一早,老江发现窝窝头不见了,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同屋的8个人。老江也是知识分子,不会骂人,可老江的眼光很毒,能把人的脸上看出洞。老江逐个打量过一屋子人后,认定偷他窝窝头的是历史反革命犯老季。老季曾在抬死人的时候扒过死者的衣服,老江就认准是老季偷的。
老江有气无力地说:
“老……老都老了,总是要死的,就得讲点人……人格、道德了。你得知道,你偷的不是一个窝窝头,是在偷人的性命!你是在杀人!杀人呀!”
这话给司徒效达的震撼是巨大的,像雷一样,把他炸醒了,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老江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咋变成这么下作的人?咋会被改造成这种样子?可当着老江的面却没敢承认,一个人的人格既已丧失,就会变得怯懦、虚伪。老江说话时,司徒效达一声不吭缩在墙角,静观事态的发展,心里紧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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