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深秋,这天就像着魔一般,空中弥漫着雾气,抬眼几丈远就看不清人影。铁剑手提着绿色的帆布提包走进山城汽车站。人声鼎沸的售票厅弥漫着淡淡的异味。他跟在排队的人后面慢慢往前移动,售票厅其他窗口紧闭着,唯有这个窗口张着嘴,铁剑好不容易将五十元钞票塞进窗口里。
“到哪里?”窗口里一只白嫩的手边接钞票边问道。“到沙拉矿!”铁剑懒洋洋地回道。“你不长眼睛吗?沙拉矿是上午的车,现在都啥时候了。”窗内的女人沉着脸,说完那白嫩的手又将那张五十元钞票扔在窗台上,喊道,“下一个。”铁剑踅身出来,举目张望一下那张贴在墙上的汽车运营时刻表,看清去沙拉矿的车8‥30出发。他下意识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了。山城只是一个县级小市,每天只开一班到矿上的车,铁剑自然不知。他提着包走出售票厅大门,抬眼看看雾蒙蒙的天空,正盘算着是住下来第二天再走,还是找便车下矿。
“兄弟,一看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上我的车吧,正好还有一个位置。”铁剑刚迈出门槛,一个西瓜一样的脸蛋笑嘻嘻地问道。
铁剑转动着眸子看看眼前这个头上没几根毛,拨浪鼓一般晃动的脸蛋好奇地回道:“大哥,你咋知道我要去沙拉矿呢?”
“衣裳嘞,一看你这身迷彩服,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那人回道。铁剑方低头望望自己身上的行头,身上蓝白相间的装束格外醒目。他暗自好笑,离开警校时咋就不换一套便装呢?这套行头一看不是军人便是警察。虽然现在社会上行头乱,穿迷彩服的人并非都是军人或警察,但从气质上分辨,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铁剑点点头说道:“大哥好眼力,兄弟我正是要到矿上的。”
沙拉矿原本是一个劳改场所,隶属于省第一监狱。谁都知道沙拉矿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地方,对内称“沙拉分监”,对外称“沙拉矿”,矿山名气比较大。铁剑被那人领出车站,走到对面的一辆铁壳吉普车前。那辆看上去锈迹斑斑的吉普车除挡风玻璃之外,哪像一辆车?纯粹一个土坦克,被泥浆紧裹。为赶时间,铁剑心有不愿,但唯此而已,只能屈身拱进吉普车内。
吉普车内已经坐有六个人——驾驶位不用说,副驾驶位,第二排已经坐着的三个人,后排原本是坐三个人的,但靠右边堆了货物,只剩有狭窄的位置,已经坐着一个姑娘。
铁剑挤进后座,紧紧地夹在货物和那姑娘之间。他斜一眼靠窗的姑娘,拥挤让那姑娘嘟着小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铁剑知道是自己挤进来造成的,没在乎谁使白眼。他刚坐定,吉普车就开动了。从山城到沙拉矿虽说只有四十多公里,但那路像搓衣板,高低不平。虽然吉普车左右两侧的挡风玻璃都被泥糊着,但透过前玻璃能清晰地遥望锯齿般犬牙交错的山峦。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狭窄山路上行驶,雾夹着毛毛细雨撒在地面上,泥泞的山路让吉普车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蜗牛般爬行。
铁剑是第二次坐去沙拉矿的车。三个月前,刚刚从部队转业的铁剑心怀狐疑来矿报到,坐在那辆老得掉牙、全身都在响唯有喇叭不响的客车上,在悬崖深涧间穿梭而行。他耷拉着头,不敢俯视路边的深涧,还没到矿上,身上就出冷汗了。他不知道,解放后,为改造国民党战犯和地方土匪恶霸,监狱劳改队都建在遥远的深山峡谷之中。安全是大于天的事,不把这些旧社会的残渣余孽网在深山峡谷的监狱内,动荡的社会就不会有安宁。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边防军特务连的排长,铁剑阴差阳错进了改造犯人这道门。
那天他来到矿上,车刚停,鼻子就嗅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心情沮丧至极,本想打道回部队,但他又想是块金子在哪都会闪光。自己选的路是刀山要上,是火海也跳了,是堆狗屎也咽下肚去。因为自己是男人,男人就是棒槌落地,也要它扎下根,发出芽来。
刚报到,政治处就通知他到省警校培训三个月的狱内侦查业务。吉普车摇晃着,虽然车外秋风萧瑟,但吉普车发动机转动产生的热能,把车内烘得像婴儿的胯,热乎乎的。铁剑斜一眼身边双目紧闭的姑娘,就斜靠在右边的包上闭目养神。或许是车内闷热的缘故,铁剑迷迷糊糊就感觉又回到部队,回想起转业的事来……像梦一般,几个月前铁剑还在边防团,匍匐在地像蛙跳一样过铁丝网障碍,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跨涧越沟,攀着枯藤飞来荡去。他们个个身穿豹子斑点的迷彩服,像美国大兵一样脸上、额上涂抹着一层绿一层白的色彩,一副非洲原始黑人的野蛮状。野外生存训练的那份苦,常人是难以承受的。森林中的瘴气,蹚过沼泽地时黑色的蚂蟥,不时还和各种毒蛇相遇,他都熬过来了。特种兵嘛,怕吃苦哪能当特种兵?没想到七年的军旅生涯很快就结束了,七年中真正的敌人没有碰上,浑身的本领全是花架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反而一架打掉了草绿色的军装。人生真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途不可预料。
那一架打得真不是时候,但那叫打架吗?那是见义勇为!这个社会都怎么了,见义勇为都他妈的犯罪!正义都被狼叼了,不公平,社会对我铁剑太不公平。但反过来想,自己出手是不是狠了点?又不是敌人,毕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我铁剑只一掌就要了他的小命,是狠了点。一切皆由命。那天千不该万不该去逛那破边境小城,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那天天气真好,部队正好休息。铁剑换上便服。部队如今有规定,在营区生活必须穿军装,训练时穿训练服,但休息出营区必须着便装,否则满街绿军装,遍地大盖帽,尤其在这边防小城,驻军又多,都穿军装满街串,这成何体统?所以,从列兵到军官,出营区必须着便服。
那天铁剑穿一条夹灰色的裤子、一件米汤色的衬衣,原本都出门了的,他又踅回来拿军官证。如果那天不踅回来拿军官证,也就没有转业的事,正是这军官证惹出了是非。
太阳升出一竹竿高,铁剑哼着《咱当兵的人》这首闻名遐迩、唱红大江南北的军旅歌谣往城里走。边防团驻在城边上,不用坐车,从团部到边城走上半个来小时就到了。他嘴里哼着歌,脚迈大步,目光瞥瞥路两旁:凤尾竹垂吊着,身穿筒裙的傣族妇女在竹下房前扭动着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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