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作者:袁一强

上夜班的史丽云早出家门两个小时,想逛逛王府井鞋店买双适合炼钢时穿的靴子,眼下在班上她穿的是双旧皮鞋,脚面上系了一副帆布护套。安全到是安全了,就是样子不雅,尤其是个姑娘家。刚进鞋店她就意外地遇到了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季珍,见对方胳膊上带着黑纱,以为是季珍的母亲去世了。问过方知,季珍的哥哥季时一个月前自杀了。姐妹俩相拥而泣,找了个卖冷饮的店铺聊了一个多小时。

史丽云是通过季时的妹妹认识的他。在季珍的家里史丽云常常都遇到季时,完成英语作业时遇到困难,季时总会出来相助,季时在北师大主修的正是英语。史丽云考入钢院的那一年,季时大学结业分配在了国家某委办的外事司。史丽云被打成右派后,收到的第一封来信竟是季时的。信是寄到了史丽云的家里,地址显然是通过他妹妹得到的。

季时在来信中,对他的境遇表示了极大的惋惜之情,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鼓励她不要灰心,要继续追求上进,追求自己的理想。信中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一段话——人是要学会忍耐的,人的很多理想往往是在忍受巨痛,是在没有失掉信心的忍耐中实现的。季时在信中表示,要与她做一个神交的朋友,和她一起走出人生的低谷。

史丽云接到信后十分激动,当即就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但信封好后她又改了主意。因她重读季时的来信,从中隐隐地品出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她觉得同情的背后是怜悯,而怜悯滋生出的爱情是一种附属品,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拖累别人。果然不出史丽云之所料,一个月后,她又收到了季时的第二封来信,措辞变得热烈了许多,其心迹表白得也更直接了当。她依然没有回信。

在她连续接到六封来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接到季时的来信,史丽云悬起的一颗心似乎又落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将季时的几封来信与自己未发出的复信放在一起收藏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故,她与季珍好久没有联系过,想不到这次意外重逢,得到的竟是季时自杀的凶讯。

季时死于河南安阳西北太行山脚下一个叫红林村的地方,那里是国家某委办干部下放劳动的地方。五八年春季,这个系统有五百多干部下放到安阳参加劳动锻炼,其中就有季时。在全国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安阳地区首当其冲,因为那里是山区,能开采出铁矿石。国家机关的下放干部,在这场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自然不能落后,很快就垒起了自己的小土炉。六七个人包一座炉,拉风箱的拉风箱,进山背矿石的背矿石。一粒汗珠落地摔八瓣,辛辛苦苦炼出的全是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钢吗?”第一个公开表示异议的是季时。有好心人私下对他提出忠告,让他说话谨慎一些。因为前一段时间又开始“补漏”,即把五七年反右斗争中那部分漏网之鱼重罗进网内。但季时不为所动,仍不断地表示异议。他的言行很快引起了某位领导的注意,九月的一天晚上,召开了批判季时反动言行的大会,他终于成为“补漏”的战果,被划为右派分子。针对季时的言行,当地的一位县领导当众宣布:谁不承认炼出的是钢,谁就是右派!

从此之后,季时要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接受群众批判。劳动要干最重的活,进山背矿石。连为小土炉拉风箱这种较轻的活儿也轮不到他干了。背矿石往返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一个成长在大城市的青年,空手走这么长的山路都会十分吃力,更何况要背上一筐的矿石!熬到天黑,别人能够休息,等着他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会,别人睡下后他还要写检查。

终于在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死在了屋外的一个山坡上,他用刀片将自己的动脉割断了,殷红的血流遍了那片山坡,十几道红色的小溪消失在绿草丛中。

是季珍陪同父亲赶去为季时料理了后事,当时没敢将这噩耗告诉她那年迈多病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给生者造成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更何况接待者态度冷漠,给死者的结论是“对抗组织,自绝于人民”,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季珍说家里至今不敢告诉她母亲实情,慌称是病逝的。

一石击起千层浪,听完季时的事,史丽云心情十分沉重,内心充满愧疚,她无法理解,曾给予她生活信心的人为什么自已偏偏选择了这样的绝路?使她重新领会了忍耐更深含义的人,为什么自己反而失去了忍耐下去的意志?她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过于清高没有复信的话,也许他会挺住的。她依稀记得,在一部外国小说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爱情有时会产生神奇的力量。”而她对季时却表现得如此吝啬和冷漠。无尽的悔恨拷问着她的心,仿佛她是造成季时之死的元凶。季时生前的身影生龙活现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整个空间,挥之不去。她的心情从没有这么坏过,心上如同坠了一块铅,即便是当初被划成右派分子也不过如此。

由于这个意外的聚会,史丽云错过了去曙光木材厂的末班车,这条线的郊区公共汽车晚八时半末班,比市区的公交车收车要早两个小时。车站卖冰棍的老太太告诉她,末班车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与季珍分手时,她已哭成了泪人。两个人难舍难分,握住的手分开了又握住,握住了又分开,告别的话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才最终分手,仿佛那是一场生离死别。

史丽云招手叫来一辆三轮。车夫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对方一听说是去曙光木材厂,摸着后脑勺咧着嘴叫苦说:“姥姥的,这钟点儿奔那么远的道儿,让我怎么跟您要车钱啊?得,姑娘您出门也不容易,我也豁出去一回,您给一块六行不行?”史丽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车。她出门常坐三轮,知道对方没多要她车钱,从哈德门到东四牌楼这段路也要三毛钱才肯拉你,而到曙光厂至少是这段路的四个来回那么远。

许是因为拉上了能多挣赚钱的主顾心情好,蹬车的老人显得格外健谈,一蹬上车他就说,您要不是个大姑娘,这么背的地方姥姥我也不敢去。过了三家店就没路灯了,两边全是乱死岗子,这种道这么晚谁敢走!您说是不?

史丽云仍没有搭话,只是哼了一声。她知道车夫说的是实情,去曙光厂的这条路荒凉的很,过了三家店至少有十里长的路程没有照明,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到处是坟头。她知道,厂里下小夜班的工人不少男职工也要等天明后方敢骑车回家。每回公交车一拐入这条路,她从不往窗外张望,她不是胆量小,而是觉得那荒凉的景色能破坏人的心情。

史丽云的寡言少话似乎并没影响车夫的谈兴,他一路上仍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令他感叹最大的是如今日子比解放前好过多了,至少不再受警察的欺负。当他得知坐三轮的主顾是为了上夜班时,他感叹道,姥姥的,瞧您这个班上的,光车钱就是我们一家两天的嚼谷。我一天混好了才拉两块钱,您到好,为上个班花上一天的工钱!想必您在厂里也是个角儿啊,离不开您那!

夜晚的秋风一吹,令史丽云浑浑噩噩的思绪清醒了许多。车夫风趣的谈话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本来她就是好说好动的性格,遇上了好说的哪有不搭话的道理,她像是没好气地搭话说,瞧您说的,我一个姑娘家能是什么角儿啊?在厂里我是普通一兵,上夜班为的是炼钢,为了不能迟到!

车夫听了一声惊叫;“哟!姑娘您怎么不早说啊?知道您是为了炼钢的我说什么也不会要您一块六哇!得,回头您少给五毛钱得了。也让我这老头子为超英赶美做点儿贡献。”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要说这大炼钢铁绝对是好事,可也有人把好事办歪了,我们三轮社一条刚准备换的车轴,招谁惹谁啦?前两天被人顺走炼钢去了!您说有这么办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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