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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中营石榴家的门口了,石榴推开院子沉重的大门,一看屋里还亮着灯。甭问,一家人也是看石榴一直到这点儿了还没回家音信全无不放心,正给他等门呢。我老爹和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石榴要进院了,我老爹对石榴说了一句:“石榴,把你父亲请出来我和他交代几句话!”口气那叫一个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石榴“哦”地答应了一声便扭身向他家走去。不一会儿,石榴和他老爸一前一后地出来了。两位家长以前见过几次面,住得又不远,有几分熟悉,寒暄了几句就直奔主题了,无非也就是家长之间的相互托付。石榴他爹依然醉意十足,但倒不糊涂,一会儿石榴的老娘和他四姐也出来了,看看什么情况,非让我老爹和我进屋里暖和暖和身子。我老爹一看时间已经太晚了就推托着领上我回家了,走到西门里快到大合社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夜里的沉寂,直刺我的耳膜。
我转头一看,一辆马车从西门方向往鼓楼而来,马挂銮铃“叮叮当当”,车把式两声响鞭,催促着驾辕和拉套的三匹大马徐徐向前。大马车上好像是拉了一大车冬储大白菜,车载不轻,车上用厚厚的棉被盖着,大粗麻绳紧紧地勒着把式扣。那三匹大马浑身被汗浸湿了,在那么冷的寒夜里几乎全身都冒着热气儿,大大的鼻孔里也“突突”地喷出股股白气。车把式浑身捂得那叫一个严实,厚厚的大衣包裹全身,大棉帽子几乎遮盖住整个脑袋,围脖缠颈只露出双眼,眼睫毛和眉毛上挂着些许哈气凝成的寒霜,此时正摇动着长长的马鞭子,悠然自得地坐在车辕侧边轰悠着这三匹大马向西门里大合社行进。从我身边刚过去不远,只见马车忽然车头一低,顿时车上的白菜纷纷从车辕上方砸了下来。原来这驾辕的辕马在大雪纷飞、道路湿滑的情况下马失前蹄,蹄下打滑,跪摔在地,同时车上纷纷坠落的白菜叶,几乎将这匹辕马和车把式埋了起来。
见此情形,我老爹叫着我紧跑几步,上前扒拉开埋在车把式身上的大堆白菜,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车把式一起身,嘴里骂骂咧咧地一口静海话,骂牲口、骂天、骂地、骂路况。我们仨人一齐动手,将落在地上的白菜码在大车旁边。车把式开始往起赶驾辕的辕马,而那匹辕马此时双膝跪地,膝下血水已经将地上的皑皑白雪染红。马鼻子里不断地呼出团团白气,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无奈马车前部太沉,几次三番地蹄下打滑,始终不能起身。车把式嘴里大声地骂着脏话,挥动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在辕马身上。辕马哀鸣着打着响鼻儿,它何尝不想站起身来,只是车辕太重,任凭车把式一鞭鞭狠狠地抽打,辕马一次次挣扎却始终站不起来。马眼瞪得溜圆,充血通红。把式依旧不依不饶地一鞭一鞭地抽打着它。我打小什么都能过得去眼,只是看不了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挨欺负,看着车把式穷凶极恶的嘴脸,顿时一股无名火只撞脑门子,也搭着我这一天点儿背,积攒下的怒气一股脑儿地要发泄出来,后退几步冲车把式跑了过去,飞起一脚踹在了车把式的后腰上!
车把式被我双脚踹了一个大马趴,同时我也一屁股摔在地上。我一骨碌爬起来,骑在了车把式身上,一顿疾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车把式双手护头,杀猪般大喊大叫。事发突然,我老爹还没来得及反应,愣了一愣,忙跑过来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把我从车把式身上拽了下来。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车把式一骨碌爬起来,往后推推被我打歪的棉帽子,扒拉开满地的白菜找他的马鞭子。我老爹一看赶紧上前和人家客气着说着好话,还猫腰撅腚跟着一起收拾一地的乱七八糟的白菜。此时我才算把这一天的怨气、怒气、戾气发泄出来了,两眼紧盯着车把式看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而车把式在我老爹的一再好言相劝下没有发作,也仗着天寒地冻的穿得厚重,我那几下子并没把他揍得太重,就是他一直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帮他码着半截白菜做了半截好事,怎么突然间就发作了,让他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爆擂。他想不明白啊,他就过来问我:“这是怎么了小兄弟?好好儿地我招你、惹你了,你就给我来那么一顿?”我恨恨地说:“你再拿鞭子抽那匹马试试,我给你马鞭子撅了,信吗?”车把式说:“哦!为了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了,驯马你们市里人可不懂,你要不抽它刺激它,它就一辈子也起不来了,牲口这玩意儿就得狠狠地抽打,它才能听话驯服!”后面他还一个劲儿地嘚啵嘚啵,我老爹一看怕我又和人家呛呛,赶紧拽上我往家里走。
我和我老爹一路无言地回到家,到了家门口,老爷子一开门,一脚就把我踹进屋里,随即回手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了。此时以经是夜里四点左右了,正是“鬼龇牙”的时候,屋里没点炉子,冰水拔凉,我肚子里没食儿,饿得前心贴后心,现在是老常(肠)和老魏(胃)打起来了,就得老范(饭)劝哪。我急急忙忙地扒拉着饽饽芊子,找出两块发面饼,刚要放嘴里嚼了,听见外面开门声。我还以为是我老娘来给我点炉子呢,却原来是我老爹凶神恶煞地进来了,我就知道好不了!老爷子一进屋,反手插上屋门插销,将我老娘反锁在门外,从腰里解下他那条宽宽的电工专用牛皮带,一句话不说就劈头盖脸地一通狠抽!皮带打断了,换鸡毛掸子,鸡毛掸子打折了,再换火筷子上!直到火筷子打弯了,累得我老爹满头大汗,我始终不言不语地挨着。老娘在屋外一个劲儿地敲门哀求,我爸也不敢太高声惊动了邻居,当他要再找趁手的家伙并把眼睛盯向碗橱时,我知道他要拿擀面棍子了。于是我终于开口了,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打够了吗?再没完没了我可还手了!”这忤逆不孝的话一出口,立即将我老爹的怒火顶起万丈之高,一扭身果不其然地打开碗橱取出我老娘平时擀面条用的酒瓶粗细、两尺来长的擀面杖,就要痛揍我一顿。我此时也豁出去了,一瞥眼看见了桌子上放着一把剪子,一伸手将剪子牢握手中,一条腿架在床铺上。我老爹一回身已经看见了我手里紧握的剪子,瞪圆双眼问我:“你小子要造反是吗?”我徐徐地说道:“我知道我这次祸惹大了,也让您没面子了,您也跟着我累了多半宿,您就别再费劲打我了,够累的了,我替您惩罚我自己吧!”说完我一狠心一咬牙,“扑哧”一声自己将剪子尖儿深深地扎进我的大腿里!一下不够,“扑哧、扑哧”又是两下!三剪子下去,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军裤,同时我老爹也对我绝望了。我分明已经看到了我老爹眼里的目光变得空洞了,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老爹眼里流出的失望的泪水,他一句话都不再说,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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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爷子不到二十岁时由于成绩优秀被36中留校当了教师,后来学校保送上了师专,一辈子在36中、湾兜中学、东门里二中、83中任教,可谓桃李满天下,此时正在东门里二中担任政教处主任,想当初三傻子和他哥二傻子一帮一伙在东门里二中站脚,见到我老爹从学校出来也得毕恭毕敬地说一句:“哟哟哟!主任好,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立马就领着他们的小兄弟离开了学校门口,倍儿给我老爹面子。然而就在他儿子身上,他的教育方式方法却显得如此失败、如此无能。不用去追究什么时代背景、政治环境、教育体制,现在看来说出大天去就一句话——我就是这么忤逆不孝,没别的理由。后来折进去后我在自己小腹上让人刺了一幅“哪吒闹海”的图案以示自己是个“逆子”!闲话先撂一边,再说我老爹一脸绝望无奈地出去了,我老妈赶紧一步三慌地跑进来了,满面泪水横流,那种心酸、无奈、无助是一位母亲发自肺腑的心痛,赶紧过来扶住我已经有些摇晃的身体,嘴里一直叨咕着:“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让我们俩省省心哪,天不天地出去惹祸去,这一天到晚让我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说你图的是什么啊,有学不好好上,没事儿就到外面瞎惹祸去……”老妈把我的裤腿儿用剪子剪开,一看到剪子捅伤的三处伤口还在流血,心疼地说:“你说你这是人肉吗,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下得去手哪,你这不是成了活牲口了吗!”说着从柜门里拿出红药水和绷带,给我包扎着,好歹先包扎好了。这时从门口传来我老爹瓮声瓮气的一句:“那得去医院看看去,感染了那么办!”我妈就要拿钱,领我去西门里红十字会医院去看伤。我此时还一个劲儿地梗着脖子不愿意去,在我老娘的一再劝慰下才郁郁寡欢地一瘸一拐地在我妈的搀扶下去了小医院。
半夜三经到了西门里红十字医院,挂个急诊号,这一段时期以来医院可没少跑,依旧那一套雷打不动的就医程序:清创——消炎——打破伤风针——缝合——包扎——取药——走人,都完事儿了已经早晨七点左右了。回家后,老娘给我忙活完早点,已经和我老爹都要上班去了,老爹临走时依然不忘嘱咐我几句。今天头一天去派出所报到上学习班,八点一过石榴在院门口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锁门走人,一出院门,石榴见我瘸着个腿,就似乎觉察到了昨夜我家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并不知道是我自己给自己来了那么三剪子,冷笑热哈哈地嘲笑我:“怎么着?看这意思昨天夜里在家过热堂了吧?你老爸下手够重啊,差点把你腿打断了是吗?”其实昨夜我也一直嘀咕着石榴这一宿那么过,他老爷子:一杯酒,千钧力!就石榴那不到百十来斤的那一掐儿,他老爹真要是酒后借着酒劲儿一通爆擂,一准没轻没重,还不得把石榴弄个半死?没想到今天这一见到石榴,哟嚯!全须全尾儿水光溜滑,什么事儿没有,不禁心中存疑:这是怎么了?石榴在家这关是怎么过的?
石榴搀扶着我,我俩一路向东北角派出所走着,这一路上石榴跟我述说着他家昨夜里的事儿,我才了然了,为什么石榴没挨他爸的办,原来昨天夜里我和我老爹把石榴送到家走后,石榴他爸也是怒不可遏地打算要狠狠地修理一顿石榴。就在他爸要办他的时候,石榴他老娘却使劲拦着不让他爸下手打石榴。石榴的姐姐也一个劲儿地替他求情,石榴在家里老娘、姐姐都宠着他这根独苗,谁摸石榴一下那就是摘了她们的心啊!最后发展到石榴爸妈两人之间的战争,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有来有往,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账都倒腾出来了,这一宿就没识闲儿。石榴回到自己的屋里,隔着窗户听着老两口的骂战,捂嘴偷笑暗自庆幸。最后一直到后半夜,石榴他老爹是茶壶也摔了,茶几也踹翻了,一直闹到同院的邻居跑过来劝架。这老两口却没想起来“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居然把石榴惹祸的事儿扔脖子后面去了。石榴是个机灵鬼儿,一见他爸妈为他连吵带骂地干了一宿仗,这小子赶紧早上替他爸妈叠被拾掇屋子、倒尿桶子、点炉子,一直把他爸妈哄得没脾气了,才一颗心落地,这顿打算是躲过去了!他又急了忙慌地出门来找我,等小石榴都把他家的这一宿的事儿说完了,也就差不多到了派出所门口了,学习班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3
到了东北角派出所,找到了小陆报到。小陆正在他屋里往漱口杯里兑热水要漱口呢,不太干净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水肿通红的眼睛,无神地对我俩打量一番,一抬头,用下巴指点着我俩去大院墙边,脸对墙站着先反省去。我俩默不作声地出门,站在了背风处的墙角。过了一会儿,小陆出屋将一盆洗脸水热热乎乎地泼在了大院正中,厚厚的积雪立马被污染脏了。此时也没人管我和小石榴,我俩就四处打量张望,透过小陆屋里的窗户,看到他正往自己的那张苍白无色的脸上玩命地抹雪花膏,我和石榴不由得对视一笑。帽花们开始陆陆续续地都出现了,到上班的点喽,一声电铃响过,老董和小陆以及一大溜儿帽花都端着饭盆儿到食堂打饭。老董从我身边路过时用眼光和我对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一会儿就端着一盆鸡蛋西红柿面汤拿着俩花卷回来了。石榴对小陆挑衅地说:“哟嚯!陆伯,伙食不错,怪不得出拳那么有劲儿呢!”小陆反呛石榴道:“等着吧,一会儿吃饱了劲儿还大,你准备好挨揍吧!”石榴做了个鬼脸嘴一撇,不屑地坏笑着。我急忙冲石榴使眼色制止他,不惹他们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过堂呢,你没事还招他,歇会儿吧!
雪已经停了,却刮起了大风。雪后寒的早晨,风毒辣地在脸上肆意抽刮,冻得我和石榴直流鼻涕,两脚都快木了。我俩一个劲儿地跺着双脚,双手揣进棉大衣的袄袖里,冻得跟三孙子似的。上午九点多,老董把我喊进屋里,让我坐在椅子上。我想难道这就开始要“学习”了?老董递我一只茶缸子,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沏了一满茶缸子麦乳精,热气腾腾的煞是诱人,我双手捧在怀里好好暖和缓和。老董俩眼盯着我的瘸腿问道:“昨天回家你爸打你啦?”我说:“啊!打了!”老董摇了摇头:“你说你惹这祸干吗,现在学校都放寒假了,你打算这个寒假怎么过?”我说:“怎么过,听候您的发落呗!”老董说:“你小子现在后悔吗?”我说:“有什么后悔的?我又没干后悔事儿。”老董貌似有一句没一句地往外套我的话,我却已经打定主意装疯卖傻跟他来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虾米大晕头。要说这老董也真不愧是一位老帽花,有着极强的耐心和职业素养,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你说他这是审讯吧,一不记笔录,二不涉及案情,就这么跟你唠家常般地闲聊。我却始终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话多语必失,言寡无破绽!一上午就在我和老董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拉锯战中结束了,中午老董就让我和石榴回家吃饭去了,一路上石榴跟我学着小陆和他这一上午谈话的过程。我用心听着,并努力回忆着我和老董的一上午交谈中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门里大街,我和石榴就在一个小卖部买了大饼和炸豆腐,一起回到我家,沏了一碗香菜酱油汤,热乎乎地吃了起来。好不容易把这一上午的寒气驱散了,谁知道下午再回到派出所却又横生枝节,差点儿让老董在我俩身上坐了大蜡!
在派出所本来一上午也没什么事儿,但是到了下午,我和石榴又一次赶到派出所,刚一到时也没人理我们俩,老董和小陆出去办案去了。我们俩有心开溜,谁知道一走到门口,值班的帽花把我俩喊住了,说老董已经交代了——让我俩在所里等他。我俩只能在一个朝阳的墙边待着。过了一会儿,从外面稀里呼噜地进来几个人,有两个在五合商场剽窃的被带了回来,押着他们的就有昨天晚上和我摔跤的那位八毛,派出所那么多八毛,数他个子高,是这帮联防队的头儿,一进大门他就开始吆五喝六,我以后才知道他叫“大徐”。这大徐是那种跟谁都倍儿熟,可就是鸡蛋画红道——充熟的那种人,对什么事儿都“疾恶如仇”,一脑门子阶级斗争,看谁都不像好人那种,而且这人说话办事的方式都显得混劲儿十足。大徐将他带回的那两个偷包的交给帽花,进屋洗了洗手,出来泼脏水,一抬眼看见了我和石榴在墙边站着呢,就直冲我俩瞪眼。我俩谁也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大徐再次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瞪着俩牛眼大声呵斥着我和石榴:“别跟没事儿人似的,太阳根儿底下一站还挺舒服是吗?都给我撅那儿!”我心说:“有你的什么事,我们俩这事儿又不归你管,你一天领八毛钱工资,还真拿自己当帽花了?茅房里念经——你算哪道!”但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和石榴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地撅在墙根下了。
自打这一刻开始,我和石榴便恨上了大徐。而大徐也好像和我们前世有仇似的盯着我们俩,出来进去骂骂咧咧甩闲话,什么以后要落他手里他怎么怎么办我们俩,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啦……他这货跟脑子有毛病似的,整个一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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