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〇〇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独岛乡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乡政府门前闹点事,在平时没啥了不起,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到场。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春节期间,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别有用心地插了一脚,率先向省委领导做了汇报,小风波就变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当重视。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断来电话询问情况,在医院住院的省长赵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刚才还把电话打到了现场,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如果处理不当,冻死冻伤一个人,省委省政府饶不了你!”还提醒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银山地区的气温将下降十度,你这个市委书记心里要有点数!”
章桂春放下电话,不禁一阵苦笑:他咋会没数呢?真没数的话,他今天决不会冒着暴风雪赶过来,更不会在因车祸受伤的情况下,吊着膀子和农民对话。应该说,他还是比较称职的,从一早接到警报到此时此刻,把该做的工作全做了,还拉着投资商吴亚洲对农民广播了一通,能说的也全说了,农民群众就是不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代表的是银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轻易让步退却嘛!如果他让步退却了,一级政府的权威就丧失了,好不容易挖来的项目也有泡汤的危险。银山方面如果不压低地价,对吴亚洲的亚钢联进行这种全力支持,人家会来投资吗?可不暂时让步,农民们就不会离去,金川区乃至银山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就有被破坏的危险,万一再冻死冻伤几个人,他和银山市委就难辞其咎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增大。从早上到现在,七个多小时过去了,乡政府门前的农民群众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乡政府大楼四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聚在雪地上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心里沮丧极了,也恼火透了,有一阵子真想动点硬的。
吴亚洲那当儿还没走,他和同志们意识到的危险,吴亚洲也意识到了。
吴亚洲先打了退堂鼓,赔着小心说:“章书记,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而且会在春节期间闹,惊动了省委、省政府,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先摆一摆?”
章桂春虽说不悦,却不好对吴亚洲发作,便道:“吴总,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什么摆一摆?遇到矛盾就解决嘛!我对你和你们亚钢联的所有优惠承诺全算数!知道吗?就在今天,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还带着人在省城帮你们跑项目呢!”
吴亚洲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长刚才还来过电话!”指着楼下的农民群众,却又说,“不过,章书记,这些农民的眼睛真厉害,让我害怕啊!我咋觉得我就像电影《燎原》里的那个资本家,被愤怒的工人包围了?”还提到了文山,“我们在文山上了七百万吨钢,征地六千多亩,像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章桂春这才发作了,指点着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说:“你们听听,听听!让我怎么回答人家吴总啊?吴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嘛,两千五百亩地都不能顺利征下来,良好的投资环境从何谈起?今天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吕同仁和向阳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谁都没敢辩解。
吴亚洲看来是真动摇了,和他握手告别时又说:“章书记,其实,这个项目咋过来的,您心里最清楚!我和亚钢联在文山投资规模这么大,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里的农民同志又是这么个态度,我真怕给你们闯祸添乱啊!”
章桂春拍了拍吴亚洲的手背,“不要再说了,吴总!就算闯了祸也和你无关,这里的风波咋处理是我们的事,你就等着节后来正式签合同吧,我也过来!”
吴亚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静,没再引发骚动。章桂春站在楼上会议室注意到,因为有他的到场,楼下僵持中的群众没为难这位大投资商,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文山的几部警车和吴亚洲的宝马车缓缓驰出了乡政府大门。
然而,包围乡政府的农民们仍没有散开离去的迹象。此前的喧嚣已随着几场无效对话的结束步入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倔强和坚忍,在这种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览无余。天寒地冻没有消减他们抗争的勇气,按向阳生的想法,指望他们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必将有人倒下来,现在气温可是零下十几度啊。
向阳生却说:“不怕,章书记,就……就算冻伤几个,也是他们自找的!”
章桂春一听就火了,“你们不怕我怕!裴书记和赵省长都盯着我呢!”
吕同仁这才说:“章书记,是不能这样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点让步?”
章桂春思索着,颇为不安地问:“小吕书记,那你说说看,就算让步,又能怎么让呢?当真答应农民的要求,放弃这两千五百亩地,不上这个大项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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