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事情实难揣摩,十几天前还举国赞成帝制,十几天后就风云突变了。北京城内袁皇帝的登基大典正紧张筹备时,云南率先独立。蔡锷、唐继尧通电全国,拒不承认帝制,组织护国军誓师讨袁,两广继起响应,各省纷纷独立,护国军大兴,南中国上空战云密布,一时间,枪炮声此起彼伏。列强各国劝告无效,集体抵制,包括暗中支持袁氏的日本在内,俱不承认袁氏已造就于世的洪宪帝国。民国四年短暂而阴冷的冬天过后,袁皇帝被迫撤销了“承认帝制案”,又从天上回到地下,成了中华民国总统。南方各省却不给袁总统面子,仍是坚持讨伐,护国军的队伍非但未遣散,反而日益坐大,竟公开宣言要罢免袁氏总统之职,南北武装对峙的局面就此形成。袁总统抑或是袁皇帝气病交加,次年,亦即民国五年六月六一命呜呼。副总统黎元洪继任为大总统。黎元洪一上台便宣布遵守民国元年南京孙文政府的临时约法,恢复被袁世凯强力解散的国会,下令和南方各省护国军停战,厉言申令惩办杨度、孙毓筠、梁士诒等帝制罪犯,国内政局才稍有缓和。
这时,边义夫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性失足,在《政府公报》上看到新总统惩办帝制罪犯的申令,连惊带愧出了一身热汗,对恰在身边议事的秦时颂连连抱怨说,“师爷害我,师爷害我呀!”秦师爷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看罢总统申令,才知道倡导帝制成了政治犯罪,当即嘴角抽搐,泪水长流,其痛苦之状令边义夫目之心碎。边义夫想到秦时颂拥护帝制乃信仰作祟,出于善良的目的,并无一己私心,况且和小云雀争宠劝进的决断又是自己做出的,不好多怪秦时颂,也就放弃了对帝制罪犯秦时颂的追究。
“但是,”边义夫在护军使署倒刘秘密会议上说,“刘建时是帝制罪犯!是本省的帝制罪犯!该犯与袁贼文来电往,勾结甚密,尤其令本护军使难以容忍的是,该犯竟敢盗用本省两千一百万国民之名,去投票拥护帝制!在座的弟兄都知道,本护军使立场严正,和刘犯进行过坚决斗争,王三顺就斗得好嘛,代表我九百万军民投了共和一票嘛!本护军使也在新洪共和报上发表过拥护共和的演词嘛!所以,我们要密切注意舆论导向,让刘建时那厮去担当本省帝制劝进的罪名。至于本护军使具名发表的那份劝进札,要绝对采取不予承认的主义,那是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搞的鬼!该犯连全省国民的名义都敢盗用,盗用一下本护军使的名义也顺理成章嘛!去年,本护军使奉命赴京拜见段总长时,就向段总长禀报过:帝制绝不可行,段总长很赞赏兄弟这话,夸兄弟大事不糊涂哩!段总长现在不但是陆军总长,又兼任内阁总理了,我们更要去追随,去拥戴!至于省城这位罪犯督军,我们要坚决搞垮他!段总理人格伟大,心地仁慈,不准我们擅造战端,我们就用别的办法去倒他!”
其时,黎元洪下令各省实行督军制,刘建时刚刚被新总统特任为本省督军,边义夫对此极为不满,已准备全方位施展手段颠覆省城刘氏政权了,“刘建时这个督军很坏呀,本省这么穷,袁贼登基之时,他竞孝敬了新洋五万元的拥戴费!本护军使有确凿的证据。弟兄们要通过各种渠道把这件事透露到省城去,要把数字说大一点,可以说这位刘督军送了袁贼五十万!这老狗经常欠下面的饷,一欠就是半年一年,却一把送了袁贼五十万,他的兵能不索饷么?能不兵变么?胡旅长前几天不是说省城二旅有兵变征兆么?”边义夫兴致勃勃布置着,“那就尽快促成省城的兵变嘛,不但是二旅,一旅也要去运动,争取把省城变成臭猪圈。还要到省城各界秘密发动,请愿,游行,罢工、罢课、罢市,什么好闹就闹什么。花界要特别注意,刘建时不是把花捐收到民国二十年了么?收的这些花捐哪去了?现在知道了吧?孝敬袁贼了!一把就是五十万啊,祸省殃民啊!本省民众在吃土,这帝制罪犯给袁贼一送就是五十万。请受害姐妹们打出惩办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的口号请愿嘛!”
说到动情处,边义夫眼泪汪汪,连他似乎都相信了自己信口说出的关乎“五十万”的胡话。手下弟兄便顺杆子爬,一个个嚷得比边义夫还凶。这个说刘犯给袁大公子送过金佛爷,那个说刘犯要为袁贼造行宫,说得最生动的是受过屁选挫折的王三顺。王三顺拍着桌子,拧着大头,展现着一脸真实生动的义愤,大嚷大叫,“诸位,诸位,你们听我说:最可恶的是,这个帝制罪犯抢了本省许多民女要往贼宫里送啊,袁贼一死,没来得及送过去,全让刘犯作践了!这刘犯简直是十恶不赦呀!边爷,咱不能不管呀!咱这队伍是四民主义的队伍,是专爱民,专保民的队伍,省城民众处于水火倒悬之中,咱得把省城民众从水火里解救出来呀!”边义夫神采奕奕,频频点头,“要解救,一定要解救的!三顺一说,本护军使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工作也要尽快做起来:请省城各界民众多向我们呼吁嘛!驱刘的口号让省城民众代我们喊出来嘛!我们呢,背地里努力主持这场倒刘运动,表面上要保持中立,要不动声色,这样将来就好向北京段总理、徐次长他们交待了。”
暗中主持这场驱刘运动时,边义夫已开始了从地方军阀向未来高级政客的实质性转变,中国政客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那一套,边义夫已在孜孜不倦地努力学习了。因而,驱刘运动在私下搞得最紧张的时候,恰恰也是边义夫和刘建时表面关系最好的时候。双方恶语相向,互揭疮疤的激烈电战停止了,和平的罂粟花盛开着,地产烟土的贸易规模进一步扩大,省城的一旅、二旅和新洪的三旅、四旅来往频繁,相互观操,还比赛过几场篮球。高层来往也实现了,六月中旬,刘建时在自己卫队的严密保护下,陪同前来西江省巡视的徐次长率先访问了新洪,受到了边义夫和新洪护军使署袍泽弟兄的热情款待。徐次长对此表示满意,再次代表段先生要求一老一少二位将军捐弃前嫌,携手并进,共创西江省和中华民国美好明天。刘建时便也做出姿态,当着徐次长的面邀请边义夫于方便的时候对省城进行友好访问。
八月初,边义夫携二太太赵芸芸并几十号文武应刘建时之邀,对省城进行了一次为期五天的友好访问。刘建时为表示携手的诚意,破格接待,亲率府上新老十位太太倾巢出城,予以欢迎,并在督军府大摆宴席,为边义夫接风洗尘。刘建时在欢迎演词中称边义夫为“边少帅”,赞少帅年轻有为,以四民主义建设新洪,新洪并西江省南方广大地区大有希望。边义夫在答词中称刘建时为“刘老帅”,夸老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省城并西江省北方之广大地区更是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对最为痛恶的本省帝制女罪犯小云雀,边义夫恭称八嫂,在保民股份公司参观时,诚恳建议八嫂将每箱地产烟土的抽头再多提一些,不要让省禁烟司赚得太多。许诺说,新洪方面可以以提价的名义为之掩护。小云雀大为高兴,直说边弟知人冷暖。边义夫投之以桃,刘建时便报之以李,送了边义夫十盒米国最科学的胶皮套套,请边义夫带回去好生享用,还建议边义夫在其控股的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投资一二,共谋发财与发展。
刘建时指着自己年方十六的十太太吴飞飞,颇为自得地向边义夫介绍,“边少帅呀,这便是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吴飞飞小姐,你十嫂。新近刚被一致补选了个省议会议员,也算是本省最年轻的议员了。年轻么,头脑就灵活,仿造米国胶皮套很有些办法,生产销售形势都还是不错的。你边少帅投个五千元、一万元,当年就能收回成本。”边义夫敷衍道,“刘老帅,你是知道的,新洪是穷地方,兄弟是穷护军使,哪有钱投资呀?!”吴飞飞便小妓般媚笑着,用那奶味未脱的声音无遮无拦地说,“边少帅,那你可以帮我们推销呀!你当着新洪护军使,手下有那么多兵,得多少鸡巴呀?少说也有五六千根吧?不套起来可不得了呀?五六千根鸡巴满世界乱戳,得生出多少野孩子呀?我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白嫩的小手指了指刘建时,毫无尊重的意思,“去年这老东西在省立小学瞄上了我,硬把我搂到他的花车里,只戳了我一次就戳大了我的肚子,让我在学堂里生了个死胎。学也上不成了,只能做他的十太太,做省议员。”边义夫哭笑不得,婉拒道,“十嫂,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弟兄虽有鸡巴,却不敢四处乱戳,我有军纪哩。”吴飞飞又拍手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老东西说过你的好事,你尽割人家当兵的鸡巴,说是有一次割了三百多根,当场撑死了二十多条狗,是不是?”刘建时白了脸,厉声阻拦,“飞飞,你真是太不像话了!当面造我的谣!我何时说过边少帅一次割过三百多根鸡巴?!”吴飞飞毕竟只有十六岁,不懂政治,仍是大叫大嚷,“刘建时,你别赖!你就说过,就说过!是在九太太和我和你,咱们三人同床干那事时说的!我记得清哩……”吴飞飞话未说完,边义夫实是隐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刘建时恼火透顶,抬手给了吴飞飞一个大耳光,这才让自己最小的十太太住了嘴。
在省城访问期间,边义夫还秘密会见了省军第一旅旅长陈德海,第二旅旅长周洪图,对可能的兵变有了进一步了解。据这二位旅长说,刘建时的昏聩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从旅团营长到士兵的军饷全欠了近一年,弟兄们已是两年不知肉滋味了,最近弟兄们闹了一下,才发了些臭哄哄的猪大肠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二位旅长去刘府诉苦,求刘建时多少给点现洋,刘建时却说,省城的婊子就这么多,花捐都收到民国二十年了,我有什么办法?!边义夫深表同情,建议他们将此事禀报陆军部促成解决,并当场奉赠二位旅长每人大洋一千元,聊解无米之炊。
两位旅长隐去后,省城天理大学教授,著名屁翁郑启人先生又影子般闪到边义夫面前,对吴飞飞当选省议会议员,并在省议会大肆兜售胶皮套一事极表愤怒,“边护军使,这是何等之荒唐啊!兄弟游学列强十四国,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景象啊!十六岁之奶味小学生竞做了省议员,竟和兄弟这游历过列强十四国的著名大学教授同堂议政,竞还是一致民主补选上去的!竞在堂堂省议会之庄严所在卖那专套生殖器官的套子,竟说是优惠服务于省议员,以免梅毒传播!议会斯文扫尽,本省斯文扫尽呀!边护军使,您不但要护军,也要护民护省啊,本省断不能再容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蹂躏下去了!去年,兄弟曾和护军使派来的代表王三顺先生联合一致,向帝制罪犯刘建时发起过严峻的斗争,想必护军使是知道的吧?”边义夫连连点头,“兄弟知道,都知道!王三顺先生回到新洪就向兄弟禀报过,说是郑教授极其正直无畏哩!兄弟以为,以教授之正直无畏,应做议长才对!”郑启人眼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一下子奇亮无比,“边护军使,您对省城政治之洞察入木三分,您过去说得对呀,省城是屁选,屁选之下安有好卵?兄弟又如何选得上议长呢?兄弟就是游学列强二十四国也是无用的!”边义夫心想,你这屁翁就是好卵了?你他妈算哪一国的好卵?嘴上却好言安慰,“快了,快了,待兄弟应你们省城各界民众的吁请进了省城,必得实行真正的民主!凭郑教授游学列强十四国的资格,当选议长当有绝对把握!现在教授一定要继续斗争,为民主而斗争,要把驱刘的口号英勇地喊出来!要向北京黎元洪总统发电,向段总理发电,请诛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
结束友好访问,回到新洪,边义夫对访问成果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和解剖,对王三顺、胡龙飞、查子成、秦时颂等心腹部下说:“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自己死到临头了,却还亡我之心不死!该犯大造老子的谣言,竟然造到他小老婆的床上去了!该犯荒淫无耻,竟然又娶了个十六岁的小太太!竟然是个小学生!竟然经常和几个太太同床淫乱——弟兄们不要去羡慕,尤其是王三顺先生要注意。王三顺,你不要冲着我笑,你是个淫棍,你要注意。你鸡巴要敢乱戳,我边义夫认识你,四民主义的军纪不认识你——从这次友好访问的情况来看,省城正大踏步地向臭猪圈方向前进。刘建时只爱银子和女子,不爱兵,不爱民,已是天怨人怒。天理大学那位屁翁教授主动找了我,想当省议长,我就嘱他好好去闹民主,卖力发动驱刘运动,吁请我们开进省城!周洪图、陈德海这些军官要想拿到刘建时的欠饷,就得早日发动兵变!”边义夫愉快地挥着手,“弟兄们,都准备到省城臭猪圈里牵猪去吧!”
省城的民主运动发端于郑启人教授的长篇雄文《从帝制闹剧看独裁本质,兼及兄弟对本省时局的几点浅见》。雄文刊载于八月十六日的天意报,矛头直指督军刘建时,暗喻刘建时乃本省帝制罪犯。郑文隐晦,称刘建时为“某老汉”,道这“某老汉”玩本省议会,本省民众,本省军队于股掌之间,操纵选举,强奸民意,依附袁贼。郑启人在文中以知情者的口吻透露说:本省经济早已崩溃,军队欠饷,百姓吃土,该老汉却将敲骨吸髓所榨取的五十万大洋献给袁贼,以做晋身之阶。因此,郑启人表达了自己的“浅见”:本省再也不能让该老汉如此蹂躏下去了,各界民众应奋起自救,发出愤怒的吼声,让该老汉带着他的姨太太们从本省滚出去,还省政于议会,还军饷于官兵,还食粮于民众。
此文一发,省城震动,天理大学和省城各校园率先沸腾,当日下午即有学界师生逾三千人走上街头,响应郑启人教授的英勇号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杀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还吾民脂膏血汗,决死追讨本省五十万元!”当晚,花界妓女们也拥到督军府门前请愿,打出的请愿标语同样和五十万元有关:“请退花捐五十万!”“督军富裕姐妹穷,恳请缓征民国二十年后之所有花捐!”
刘建时被这突然而至的民主运动弄得晕头转向,直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戒严。当夜十二时在督军府召开戒严大会,刘建时拍着桌子公然大骂,“他祖奶奶!谁说老子给袁世凯送了五十万?啊?天理大学的郑启人是别有用心,是造谣,是唯恐天下不乱!日他祖奶奶,老子有这五十万不会留着自己花?不会再娶几房姨太太?这个郑启人要抓,要杀!天意报要封掉!”当夜,天意报的报馆被暴力捣毁,主编、主笔以上之文员全被逮捕,有的是在报馆抓到的,有的是在家里抓到的。天理大学被包围,军警和学生发生流血冲突,学生死了三人,受伤一百余人。始作俑者郑启人教授却没抓到。郑启人教授在军警包围天理大学之前,已在边义夫的安排下安然逃到新洪禁烟局驻省城办事处,由该处情报人员武装保护,连夜送往新洪。过了西江,得知学生们死伤惨重,郑启人教授欣慰地笑了,深刻指出,“民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是必须流血的,现在终于流血了!”
流血事件就此不断,省城陷入腥风血雨中。九月二十四日,天意报主编段双轮先生以煽动叛乱罪被处绞刑,另有主笔、社董六人被处五至十年徒刑不等。绞决段主编时,天理大学再度爆发骚乱,两千多号学生强行冲出校门,为段主编并死难学生举行追悼大游行。刘建时要军警“格杀勿论”,军警却因欠饷问题迟迟不得解决,公然抗命,拒绝再度开枪。情急之下,刘建时派赵侍卫长带着省军卫队前去镇压,结果,又有二十一位学生倒在血泊中。目睹此等惨景,二旅旅长周洪图再也按捺不住了,派亲信随从便装过江去向边义夫讨主张。边义夫的主张和周洪图不谋而合:决不能再向学生、民众开枪,要顺应民心民意,伺机兵变,武力驱逐帝制罪犯刘建时。这一来,民主运动开始向兵变方向发展,趋势不可逆转。
然而,想不到的是,这兵变发生得却太突然,也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了,不说刘建时、边义夫没想到,就连处心积虑准备实施兵变的周洪图也没想到。起因竟是在烟土上!因着省城民主运动的日益高涨,九月二十七日,刘建时不得不从保民公司拿出一批库存烟土,充做军饷发给两旅弟兄。烟土发到各连后,各连没法处理,又都纷纷卖给了小云雀的保民股份公司。发烟土时,是按二十四块袁大头一箱算的饷,保民公司往回收时,对折给现钱,只十二块袁大头一箱。周旅的三团没生什么事,四团团长左聋子却在九月二十七上午十二时许气冲冲找到旅部来了,问周洪图,“周旅长,这一箱烟土合多少大头呀?”周洪图说,“合二十四块呀,你嚷什么?”左聋子仍是嚷,声音且又大了许多,耳朵也凑到了周洪图面前,“周旅长,你再说一遍,合多少大洋一箱?兄弟耳朵聋,没听清!”周洪图明知左聋子是在装聋,却也不好点破,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二十四块大洋一箱!”左聋子这回算是听见了,眼皮一翻,“那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咋按十二块收呢?它咋不二十四块往回收?”周洪图心里也有气,“左团长,这你别问我,有能耐你找刘督军去!你不是不知道,小云雀是刘督军的八太太!能把这些烟土发下来,还是我和一旅陈旅长说破了嘴皮子才求得的!”左聋子没再说什么,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周洪图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曾想,过了没一小时,大约过午一点左右,城南方向响起了排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城南并无二旅的驻军,周洪图。心中一喜,以为是第一旅的弟兄起事了,正要派人去找陈德海打听,底下的报告来了,说是左聋子反了,带着四团的弟兄占领了保民公司,开枪打死打伤十几个人,连保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小云雀也被流弹击伤了屁股。这边报告未毕,那边督军府赵侍卫长带着刘建时的手令过来了,要周洪图会同一旅陈德海即刻剿灭左聋子团的叛兵。周洪图沉思片刻,既没说剿,也没说不剿,只说要和陈德海一起先见刘建时。
到督军府见刘建时正好两点,一旅旅长陈德海已先到了,正红着眼圈和刘建时说着什么。刘建时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挥着那杆部下们见惯了的银烟枪,在会客厅里老狼似的走来走去,又喊又叫。一见周洪图进来,刘建时便大睁着灯笼般的眼劈头问道,“周旅长,你是不是也反了?啊?你祖奶奶,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叫兵吗?全是匪!连我八太太的保民公司都敢抢!你狗日的咋不去给老子剿?还跑来找我干什么!陈德海不听我的,你周洪图也不听我的吗?!”周洪图这才知道,一旅旅长陈德海已拒绝了刘建时的命令,提到喉咙口的心才放下了。这时,陈德海仍跟在刘建时身后,好言好语地劝,“刘督军,您得爱兵啊!没有兵,您掠到再多的银子也靠不住呀!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城里在闹民主,咱们不能再逼自己的弟兄走绝路了……”刘建时根本听不下去,甩起手上的银烟枪,恶狠狠打到陈德海的脑门上,陈德海脑门上当即鲜血爆涌,“陈德海,我你祖奶奶,你狗日的还不给我住嘴!”陈德海捂着血淋淋的额头,坚持说到底,“刘督军,兄弟这队伍已经不好带了,兄弟就是把队伍拉上去,弟兄们也不会打左聋子的四团,会掉转枪口打咱们这些当官的!刘督军,今天你非选择不可了:究竟是要兵,还是要银子,要女子?要兵,你就得杀了你八太太小云雀平息众怒,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实是太黑了呀!”刘建时一听要杀自己最会捞钱的八太太,火气更大,气汹汹地又举起了烟枪。周洪图实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架住了刘建时的手,冲着陈德海吼,“陈旅长,你还说什么?刘督军让咱打,咱就去打,别再说了!快走!”刘建时马上叫,“对,就是一个字:打!老子既要女子,也要兵!周旅长、陈旅长,你们去向弟兄们传我的话,打得好,灭了左聋子的叛兵每人赏二两地产烟土!”陈旅长直到那一刻还没起心兵变,又劝刘建时,“刘督军,都到这份上了,您还赏地产烟土?就不能赏点现大洋?”刘建时挥挥烟枪,“地产烟土不也是现大洋么?卖不出去的全让保民公司收回就是!”
出了督军府大门,钻进陈德海的汽车里,周洪图马上对陈德海说,“刘建时这老东西已经疯了,我们再和他说啥也没用。陈旅长,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包围督军府,逮捕刘建时!”陈德海怔了一下,“周旅长,这就是说,你我两旅弟兄一起参加兵变?”周洪图点点头,“这叫官逼民反,不反也得反了!”担心陈德全害怕,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算反,就是武装索饷嘛,去年东江省军队也和麻督军闹过的。”陈德海还是怕。“这一来,中央不要怪罪么?事后向陆军部咋交待呀?万一定咱个叛乱罪就坏了。”周洪图早已打定了主意,“我们稳当点,不杀刘建时,也不自作主张,电请新洪护军使边义夫率部人城收拾局面!边义夫不是寻常角色,和陆军部徐次长,内阁段总理都有关系,看那意思也想做这督军——不想做督军,他一人送我们一千大洋干啥?文来电往和咱套近乎干啥?咱就拥戴边义夫来做督军!我看边义夫比刘建时高明,起码知道爱惜部下,爱惜为他卖命的弟兄们。至于咋处置刘建时,我们就让边义夫说话,日后有麻烦也算他的!我们既不当这个督军,就不担这个责任!”陈德海想想,也实无更好的办法了,便同意了周洪图的主张,只忧心忡忡地强调说,“局面得想法控制住,决不能让弟兄们在省城乱来,千万别把咱这两旅兵变成了一群匪。省城现在已经乱得像猪圈了。”周洪图说,“那是,我们要和弟兄们说清楚,这是索饷,一定不得骚扰百姓!还有就是,我们现在要公开支持各界的民主运动和请愿活动了,让他们放开手脚好好闹下去!他们闹才真正叫官逼民反呢!”陈德海捂着仍在流血的额头,应道,“是的,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刘建时简直是屠夫!就冲着他打死打伤这么多学生,就不配再做这个督军了。”周洪图接了一句,“就冲着甩你这一烟枪,你也不能再拥戴他做督军了!”两个旅的兵变在短短五分钟里就这样由两个旅长匆匆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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