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的一天,一只清浦人们见惯了的三桅鸟船孤雁般地漂到了清浦岸边。
最先看到这只鸟船的,是南寺坡上“致隆”号的南洋商人钟亦亮钟二爷。钟二爷先是以为鸟船队来了,兴致极高地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叫了一通,把南寺坡街面上所有的南洋商人和店中的伙计都唤出了店堂。可是,到得港岸一看,水天相接的天边依然是一只孤帆,钟二爷不觉生出了许多疑窦:咋还是一条船,其它船都猫到哪儿去了?莫不是……待那鸟船渐渐近了,钟二爷又发现:船上前后两条桅杆上的帆都不复存在了,中桅上的帆也扯坏了,像一面迎风四摆的旗。高高翘起的船头破了几处,印在船头上的大鸟图案也被什么秽物涂遮得模模糊糊了。船的吃水线很浅,好像根本没装什么东西似的。破旧的船板上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晃动着赤裸的上身向岸上招手、呼喊,手里还挥舞着帽子、毛巾、小褂。他们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几分野兽嚎叫似的粗野,继而,这嚎叫又变成一片哭喊,那哭喊声煞是响亮,嗡嗡吟吟汇成一阵旋风般的喧嚣,几乎把哗哗涌动的涨潮之声遮掩了。
钟二爷从那船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喊叫声中明白了些什么,猛然省悟到:鸟船队完了,归属于他的两条三桅大船也完了!一时间,他脚跟一软,眼前浮出一片旋转的金星,虾米般弯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往地下瘫。“致隆”号的本家伙计钟阿夏一看势头不对,上前两步,将钟二爷搀扶着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钟二爷坐在石头上,昏花的眼中浮出了一线泪光,他偎依着阿夏的身子,苍老的面孔痛苦地抽动着,木然地喃喃道:“完了!我……我的三桅大船完了!我的……我的货完了!天……天杀的海贼哟……”
阿夏道:“二爷,咱们且去瞧瞧再说,说不准那些船是迷了航。”
“不!不是迷航!他们,他们必是遭了海贼了!必是遭了海贼了!我知道!几日前我就做过这样的梦!”钟二爷固执地说。说话时两眼牢牢盯着岸边那条越漂越近的海船,心中似乎还企盼着什么奇迹。
海船靠近了青石铺就的港岸,聚集在南寺坡上的居民开始向坡下的港岸上涌,钟二爷被阿夏搀起来、也随着涌动的人流,急急地向前滚。正是大晌午,热辣辣的太阳当空悬着,碧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儿,海滩上没有一丝风,钟二爷没走到海岸边,云纱大褂的后背便湿透了,脑门上、脖子上也滚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子。
钟二爷却不示弱,他口张气喘像条被热昏了的狗,东一头、西一头地在人群中乱挤,两只饥渴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可以通往岸沿的空隙;他那两条芦秆似的瘦腿不时地被跷起的脚掌抬高几寸——有一回,他甚至跳将起来,让自己的目光掠过众人的头皮而直抵鸟船。他那永远弯驼的脊背,在这个灾难的晌午也奇迹般地挺直了,他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倒像个浮躁不安的十五六岁的孩童。损失两条三桅大船给他带来的第一阵痛楚过去之后,他立时想到了押船的两个儿子的存亡问题。他已经丢了两条大船,丢了船上的货物,再也不能丢掉两个儿子的性命了!可他现刻儿还不能判定他的两个儿子是否在这条归来的孤船上,他得尽快地证明:他们的生命没有随着那两条三桅大船被海贼劫走!
和两个儿子的性命相比,两条鸟船和船上的货物就算不了什么了!他的船,他的货,他的商号都是为两个儿子办置的,倘或没有了儿子,他还要这些干什么?
钟二爷十分地后悔。早知道会遇上海贼,他说什么也不该让年方十六的小儿子上船办货。早先,钟二爷是自己押船办货的,一年往返一次,从没碰到过什么海贼。后来,钟二爷岁数大了,又在清浦办了商号,才告别海船,在岸上做起了甩手掌柜,让大儿子洪声顶了自己在船上的位置。去年秋天,洪声押着两船北货南下,小儿子洪奎哭着、闹着要随船同去,他一时迷糊,竟应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错失!
钟二爷满头满脸大汗地在人群中挤着,满是皱纹的面孔白一阵、青一阵,难看极了。
费了好大的劲,钟二爷终于挤到了众人前面,那条破败的大船和船上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孔一古脑儿扑进了他的眼帘。船已经靠岸,船上的人正在往岸上搭架板。就在搭架板的时候,船头、船尾上已有人往下跳。钟二爷一一打量,没在那些人中看到自己的儿子。
“声儿!奎儿!”
钟二爷喊。声音发颤,带着深长的忧虑和希望。
没人应。海岸上一片雀起的噪声。海浪拍岸的声音,船上、岸上人们的呼叫声响成一片。钟二爷微弱的声音汇入了这片噪声之中,完全不属于他自己了。
“声儿!奎儿!”
钟二爷又喊,音量扩大了几倍,瘦额头上的青筋隆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很响亮地跌到港岸的青石上。
还是没人应。钟二爷急得发昏,又是拍掌又是跺脚,以期引起船上人们的注意。船上的人们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癫狂的老头儿。他们把架板搭好,开始像鱼干似的一串串往岸上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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