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不到二尺宽的泥路,下雨时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许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随后又被秋天太阳晒了几天,泥巴干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条泥路弄得坎坷不平。从成都到温江县的道路是这样,从温江县到崇庆州的道路又何尝不是这样?
说起来,在一坦平的川西坝子上,道路原本可以开得宽宽的,并像绳子一样拉得笔伸。谁想得到道路既是那样窄,这弯环曲折夹在垅亩中间,从高处看去,硬似盘了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说似蛇也有问题,蛇只管蜿蜒,毕竟有规则,向左是几曲,向右也是几曲,而且曲折度也不太大;哪像现在说到的这条路,本来朝西去的,但弯来弯去,有时向北一个大弯,可以弯回来一二百步,再朝西弯转去?
学过历史的人说,古时候西蜀的道路,也是挺宽、挺平、挺直的,因为要走兵车,要走驿站上的旅行车,不能不把道路修造得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可以行驶汽车的公路一样。证据是,除了书本上的记载,成都北门外尚有一处古迹就叫作驷马桥哩。
不管古迹的真实性有多大,四川的道路到底还是在古时候就变得不好走了。因为魏蜀吴三国分立,蜀汉丞相诸葛亮六次伐魏,都因军粮运输困难,不能不敛兵而退。军粮运输的困难,当然由于道路崎岖,不能使用几头牛、几头马拉的大车作为运输工具的缘故。只管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比起肩挑背负进了一步,想来还是不很顶事的吧?我们川西坝的人到底感谢诸葛亮先生,他的遗制木牛至今尚在为我们服务,不过改了一个名字叫叽咕车。
就在这条道路上,有五百多人拉成一条单行列的长线,在向西进行。
这条单行列的线,一眼分明,是两种人组成。第一种人数目最大,足有四百二三十人,全是穿草鞋,戴草帽,小腿上打着蓝布裹缠,大脚蓝布裤管拽在腿弯上面的挑夫。每个人的肩上,都压着一根挑子。挑子一定不太重。其中几十人,年纪都在五十上下,闪着扁担,走得并不怎么吃力。除了零头挑子看得出是一些简单行李与炊爨家什外,整整四百挑,全是不很大的长方形白木匣。白木匣上都刷有黑字,烙有火印,标明四川机器局制造的九子枪用的子弹。每匣五百颗,每人挑两匣,四百挑是八百匣,共计子弹四十万颗,在这个时代说起来,真是一笔大数!
第二种人是夹杂在挑夫中间走着的陆军第十七镇第三十四协第六十七标第一营第二队全队官兵,一共是一百三十五人。全穿着草黄色咔叽布军装,九子枪扛在肩头,甩手甩脚地走得很随便。
在这条线的末尾,是两个骑马的人。后面一个是本队队官周启检,前头一个是六十八标督队官、特别调来带队的大个子陈锦江。
今年有闰六月,所以现在八月初,等于不闰年的九月初,天气是凉定了。虽然上午的太阳时不时地从云隙中射下来,那些扛着枪杆、踏着便步的全武装官兵,却一点热意都不感觉。倒是那些挑夫,大概由于在温江县把早饭吃得过饱,热茶也灌多了些,担子并不太重,又才走了五里多路,好些小伙子还是出了汗。
越接近崇庆州地界,冬水田越多。今年雨水充足,到处的冬水田都已灌得满咚咚的。这一带的冬水田也和灌县地方相似,很多田埂上都种有树。有一把多粗的四川特有的桤木,有饭碗粗再几年便可成材的杉木。这两种树都不大长横枝,叶子又稀又细,不大遮荫,无伤于禾稼的成长;树根盘结,可以使田埂加固。由于有树木陪衬,水田不像水田,倒很像一些鱼塘。事实上,水田里确有不少的鲫鱼、乌鱼、窜鲦子和泥鳅。
陈锦江跨在一匹并不高大,可是脚力颇强的青马上。到底由于人大马小,人壮马瘦,看起来实在不如周启检人小马小,人瘦马瘦受看。不过陈锦江自从受命出发,一直是高高兴兴的,红而润的脸上随时挂着笑容,骑在马上左顾右盼,态度那么悠闲,看起来,却又比低垂脑袋、高耸肩头、满脸忧郁样子的周启检,受看得多。
忽然,三只白鹭从一处高坡背后飞出来。缓缓闪着两翅,一条又长又细的颈脖笔端地伸在前面。本来沿着道路向东北方飞去的,或许看见路上走的队伍太长,有点吃惊,飞不到多远。不知是哪一只白鹭呱呀呱呀叫了两声,一个急转,直朝队伍前头飞回。其余两只也跟着打个转身,并皆低低地几乎擦着两个骑马人的头顶,一直飞向路右方相距不到十丈远的水田当中。起初,它们尚把两只乌黑长脚紧贴在尾巴两侧,掠着水面飞了一程,似乎要飞开了,但两脚猛地垂下,立即站在一块浅水田中;还一齐昂着头向四周瞅了会儿,才把一个灵巧的、带有黑色长嘴的小脑袋朝田里勾下去找小鱼吃。
这时,一片深灰色云翳从天边挤拢来,把原有的一些云隙全糊住了,太阳光漏不下来,四周围的景象顿时变得阴沉异常。映着天光的冬水田反而明晃晃地更像无数块形式各殊的镜子。
镜子当中点缀上三只白鹭,倒也有趣。
陈锦江不由回头向周启检说道:“看见了吗,周队官?”
“什么,你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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