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吴医生从重庆到成都探望父母。恰好万红的父母从西藏回内地休假,吴医生便建议未来的亲家们聚会一场。万红笑着悄悄踢了他一脚,说:“脸皮真厚,现在就‘亲家’起来了!”
吴医生看着她细条条的身段,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蓝色军服裙。他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个万红更清爽的女子了。但他又有些闷闷的。他吃不准这情绪算不算恼火:万红那两件鲜红的运动衫一件也没穿到假日里,难道她真是穿给张谷雨看的?为博取他那份植物人的欢心或情欲?但他马上觉得自己无聊,一个军医大学研究生妒忌植物人。或许万红在穿扮上无师自通:她的朴素简洁让满街胡乱搭配色彩的女人们给衬得独秀一枝。街上到处是服装小贩,到处挂着港澳同胞穿剩的服装垃圾。单调了十好几年的省城人正在恶补时尚的匮乏,疯狂的色彩扑面而来,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万红,反而让过往的人对她似懂非懂地打量。
到了假期的第五天,万红对吴医生说:“我想早一点回医院去。”
吴医生一惊,问道:“不是有十五天假吗?”
她不愿说她放心不下张谷雨,只说:“跟医院打电话了,说可能发山洪。”
“那更不能回去了!正赶上参加抗洪急诊队!”
她笑笑,主意已拿定。
“你怎么是个傻丫头?回去当英雄?!”
她又是那样亲热地悄悄踢他一脚:“当英雄怎么了?”
“现在的英雄人物是研究生,博士生。抗洪救灾,给你一面奖状,有什么用?屁用都没有。英雄现在是我们这样的人,真才实学才是英雄。”
两人又轧了一会儿马路。
“我的话你听不听?”他使劲捏捏她的手心。
“听啊。”她又来一个笑,很乖,与此同时她要他明白这乖是假象。
万红迁就了吴医生,也迁就了父母,折中了自己的计划,在成都住了七天。一回到56野战医院,她就听说伤兵暴动的事。
暴动的领袖是一位北京来的军报记者。他是从老山送来的,让树枝上挂的小地雷炸伤了左手。本来他的伤已经愈合,但他在此地住了下来,一是舍不得这里的好山好水,二是留恋一口云南普通话的女护士们,第三,他要在这里完成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讴歌年轻的伤兵们。这个记者姓陈,人们都叫他陈记者。
陈记者对56医院最初的意见是伙食标准的下降。全省从去年开始往这儿送慰问品,香烟、腊肉、皮蛋可以论吨来计算。光是东坡肉和凤尾鱼罐头就有一百四十箱。全县送来的整猪整羊有一百〇六匹,活牛活猪有二十三头。陈记者挎在绷带里的手捏着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数字,具体到每只猪每头羊重多少斤多少两。大家很钦佩他调查的能力和记录精确数字的本事。连秦政委都惊讶他从何处得到的情报,因为当司务处把所有接纳的赠品相加,得出的数目与陈记者小本子上的记录完全相符。
伤病员灶一连让英雄伤员们吃了三天的肉丝、肉片、肉末,陈记者代表二百五十一位伤员向伤病员灶提出“要吃真正的肉”的口号。在口号提出的头一个周末,伤员吃到了一餐“干煸肥肠”和“水煮猪脑花”,但不久就又回到“肉丝、肉末、肉片”的水平。陈记者便发表了全面暴动的宣言。二百五十一名伤兵冲到秦政委办公室,责问那些成吨的赠送品哪里去了。秦政委两手一摊说:省市的慰问团一来好几十人,一个月来好几十个团,他们带来全省人民的慰问品不假,但他们也带来上百上千张嘴,而且每个慰问团演员的伙食标准是一个伤员的三倍,天天大宴小宴,即使这个医院改做屠宰场,也拿不出那么多肉来。
伤员们一听,暗自认为秦政委并非毫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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