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

作者:张扬

赵久真博士中等身材,肤色较深,方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跟凌云竹是在哥廷根大学物理学院时的同学,后来一直是好朋友,年龄也相仿。接到凌云竹的电报后,他改变行程安排,在上海多住了几天;等丁洁琼来后,先陪她到美国领事馆,再到领事馆指定的医院体检,之后是办签证和买船票……

现在好了,丁洁琼总算登上了“格陵兰号”邮船,缓缓驶离上海港。辽阔江面上的无数帆影,穿梭般的小火轮,外滩的高楼巨厦,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模糊,远去,终至消失。轮船开始在辽阔的东海上加快速度,破浪前行。丁洁琼凭舷远眺,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忍不住一遍遍拭去面颊上的泪水。七八年前,当她随着父母从国外回到上海时,还是一个花季少女;此刻,当她再度跨出国门,正式登上人生的遥途时,已经是个成人,是个女人了……不错,是女人。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不“够格”,还只能算“女孩子”,算“少女”,算“姑娘”,算“女青年”,等等;她还不能享受到同龄的“真正”的女人们可以品尝、可以享受的幸福:男女之爱和做母亲的情趣。

她回首自己的身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华侨,曾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支持推翻清朝的革命大业;她的一位舅舅慨然回国参加广州起义,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一百三十余位牺牲者之一,后葬于黄花岗。她父母身上继续顽强地表现出这种爱国血统,这种反抗封建独裁和黑暗专制的激情。父母为此毅然放弃了国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艺术天地,带着独生女儿回到中国,回到上海,像先人追随孙中山那样,义无反顾地支持中国革命;像丁洁琼的舅舅参加广州起义那样,投身于上海工人起义并在起义失败后被捕,被关押,终至被杀害……

丁洁琼失去了父母。但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有所得的——得到了苏冠兰,得到了那个美少年的爱。她想,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此欣慰含笑的!她时时想起五年前那段难忘的日子:她为父母的被捕和音讯杳然而深陷痛苦,深怀郁闷,孤独绝望,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因此,那天,在高桥下水后,她神志恍惚,忽忽间竟漂游了那么远,暴风雨袭来时已精疲力竭,乃至完全没有了游回来的力气。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拼死相救,她必死无疑!她能闯过鬼门关,能活到今天并前程似锦,确实是冠兰赐予的!冠兰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别人而不愿被感激,不愿被称为“救命恩人”,特别是他在松居医院的不辞而别——虽然这一切曾给丁洁琼造成巨大的痛苦,但也由此使她看到了冠兰难得的人品……何况冠兰那么帅气,那么富有思想,那么才华横溢!

可是,冠兰却像当年离开松居医院后那样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的“消失”可以失而复得,这次呢?波涛汹涌的大海,天色渐晚,阴风呼啸,四顾茫茫,丁洁琼却一直伫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极目西望,满脸泪痕。赵久真博士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不离左右。终于,博士轻声道:“洁琼,放心,我很快就会回中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齐鲁大学。一定能找到他的。我一定帮助你们恢复联系。”

“但愿如此……”丁洁琼喃喃道。

赵久真有意转换话题:“说实话,我倒是对你不放心。”姑娘偏过脸来,望着博士。

“比方说,洁琼,你很漂亮,可以说非常漂亮!”赵久真斟字酌句,“这样,你就很容易受到异性的爱慕和追求;而你远在异国他乡,长期寂寞孤独……”

“漂亮,非常漂亮,”姑娘淡然一笑,“我在金大五年也是这样呀,爱慕和追求我的异性很多,多得简直连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从来没动过心,我的胸腔中只能容下冠兰一个人——您放心,今后也不会有两样的。”

“还有,加州理工学院是美国名牌大学,那里出过许多著名学者,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你在那里镀金之后也可能成为名教授,甚至是世界第一流的科学家!而苏冠兰……”

“不,赵老师!”丁洁琼迎视着博士,“第一,很多中国布尔乔亚喜欢把留学叫做‘镀金’,也确实有不少人出国是为了‘镀金’——但我不是。我是为了真才实学,我也一定会求得真才实学。第二,将来,即使冠兰是个伙夫,农夫,清道夫,我对他的爱也不会变化。如果他无力出国,我就接他出去,或者我回国来跟他结婚。”在浓重的暮色中,丁洁琼目光炯炯,“倘若万一他由于这种或那种缘故不幸离开了人世——我就终身不嫁。”

“洁琼!”

“苏冠兰,苏冠兰!”朱尔同连声叫着,一脚踹开房门,跌跌撞撞扑进来,把靠椅和茶几都碰翻了。他三脚两步跳到苏冠兰床前,一把扯掉蒙在对方头上的毛巾被,气喘吁吁:“苏冠兰!快起来,起来,快看号外,号外!”

“你嚷嚷些什么啊!”苏冠兰一骨碌爬起来,怒气冲冲,“什么号外,跟我有什么关系?去你的!”

“当然跟你有关系。”朱尔同挥舞一张报纸,“喏,上面有琼姐的名字!”

苏冠兰瞥瞥报纸,又看看朱尔同。

“是真的,真的!”朱尔同将报纸凑到苏冠兰眼前。不错,上面好像是有“丁洁琼”这个名宇……

苏冠兰跳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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