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加泽里初来双江口时,镇上还没有这么多房子。
当时就一个木材检查站、一家十多张床位的旅馆、派出所执勤点和一个茶馆。茶馆老板姓李,对茶水生意并不上心,整天捧着个大茶杯面无表情,偶尔,西山落日烧红漫天云彩,东方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深,月亮从那深深蓝色中幻化而出,李老板拿出一把二胡,给弓子抹上松香,琴声未动,先就沉吟半晌,等到琴声响起来,反倒不如那无声的沉吟有诱人的滋味与吊人胃口的玄想。
在县城上高二的拉加泽里回家休了暑假,决定不再回城上学了。他从已经转移到别处的伐木场没有拆尽的旧房子上拆下来一些旧木料,请拖拉机拉到双江口镇上,盖他简单的房子。
大型的国营伐木场迁走,不是说每一株树都砍光了,只是残剩的森林“不再具有规模化的工业开采价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木材可以进入市场自由买卖,那些残剩的森林,对当地政府和机村的老百姓来说,如果只是论钱,还有上亿上十亿的价值。
整个地区都为这木材买卖而兴奋,甚至有些疯狂了。
双江口这个从诞生到消失,一共不到二十年时间的镇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个镇子建立五年后,高二学生拉加泽里拉来一些废弃的旧木材盖一座低矮的房子。拉加泽里是机村人。机村旁边的伐木场撤走已经好些年了,废弃的建筑上好多木料还没有朽腐。十八岁的拉加泽里请拖拉机把这些木料拉到镇上,盖自己的房子。
但他的建房工程刚开始就停顿下来了。
一个姑娘来了,守在他身边无声啜泣。哭泣的姑娘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情人。姑娘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这简陋的工程,跟她回学校继续念书,实现他们共同的大学梦想。
拉加泽里铁青着脸,没说一句话。
姑娘哭了足足小半天时间,没有什么效果,就用头巾掩着红肿的眼睛离开了。第二天,拉加泽里坐在那些修房子的木料堆上,整整一天,没有说话。太阳快落山时,茶馆李老板走上前来,问了他一句话:“年轻人,你想停下来吗?也许你真该停下来,看你让那个姑娘多么伤心啊。”
这是镇上第一个跟他讲话的人,拉加泽里笑笑,说:“要是我跟她一样有父亲把家里照顾得妥妥贴贴,不用她劝,我也跟她回去上学去了。”
李老板喉里发出他的胡琴一样模糊而悲切的声音,转身走开了。
答过这句话,拉加泽里又开始动手搭建他的房子。
木材检查站站长罗尔依来了,他用脚蹬蹬地上那些废旧的木料,说:“喂,小子!这些木料你办过手续吗?”
拉加泽里说:“这是人家扔了不要的,废料。”
罗尔依站长提高了声音:“不要绕弯子,回答我的话。”
“什么手续?”他铁青着脸反问。后来,跟镇上的人混熟了,人人都要对他说,“那天,你的眼神真是把人吓住了。”他是什么眼神呢?惊恐?是的,惊恐。愤怒?是的,愤怒。仇恨?是的,仇恨。悲哀?是的,悲哀。当所有这些情绪都出现在他困兽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检查站长罗尔依也被镇住了。
拉加泽里又接着追问了一句:“什么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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