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无论大小,无论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种方式显示其暗定的法则。
法则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总要造出一些有残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机村只有两百多号的人,为了配备齐全,就有一个瘸子。
而且,始终就是一个瘸子。
早先那个瘸子叫嘎多。这是一个脾气火暴的人,经常挥舞双拐愤怒地叫骂,主要是骂自己的老婆与女儿是不要脸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为自己的脾气火暴才瘸的,那还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的庄稼地靠近树林边,常常被野猪糟践。每年,庄稼一出来,他就要在地头搭一个窝棚看护庄稼,他家也就常常有野猪肉吃,但他还是深以为苦。不是怕风,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窝棚里睡觉,更不肯在那里跟他做使身体与心绪都松软的好事情。
他为此怒火中烧,骂女人是婊子。他骂老婆时,两个女儿就会哀哀地哭泣,所以,他骂两个女儿也是婊子。女人年轻时会跟喜欢的男人睡觉,婚后,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男人松开腰带,但她们不是婊子。机村的商业没有发达到这样的程度。但这个词可能在两百年前,就在机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会从那些脾气不好、喜欢咒骂人的口中蹦了出来,自然得就像是雷声从乌云中隆隆地滚将出来。
后来,瘸子临去世的那两三年,他已经不用这个词来骂特指的对象了。他总是一挥拐杖,说:“呸,婊子!”
“呸,这些婊子!”
每年秋天一到,机村人就要跟飞禽与走兽争夺地里的收成。他被生产队安排在护秋组里。按说,这时野兽吃不吃掉庄稼,跟他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因为土地早已归属于集体了。此时的嘎多也没有壮年时那种老要跟女人睡觉的冲动了,但他还总是怒气冲冲的。白天,护秋组的人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在麦地周围轰赶不请自来的飞鸟。他扶拐的双手空不出来,不能敲锣,被安排去麦地里扶起那些常常被风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个草人,就骂一句:“呸,婊子!”
草人在风中挥舞着手臂。
他这回是真的愤怒了。一脚踢去,草人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这回,他骂了自己:“呸,婊子!”
他再把草人扶起来,但这回,草人像个瘸子一样歪着身子在风中摇摇晃晃。
瘸子把脸埋在双臂中间笑了起来。随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压倒了好多丛穗子饱满的麦子,仰着的脸朝向天空,笑声变成了哭声。再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腰也佝倭下去了。从此,这个人不再咒骂,而是常常顾自长叹:“可怜啊,可怜。”
天下雨了,他说:“可怜啊,可怜。”
秋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哐哐的锣声把觅食的鸟群从麦地里惊飞起来,他说:“可怜啊,可怜。”
晚上,护秋组的人一个个分散到地头的窝棚里,他们人手一支火枪,隔一会儿,这里那里就会嗵一声响亮。那是护秋组的人在对着夜里影影绰绰下到地里的野兽的影子开枪。枪声一响,瘸子就会叹息一声。如果很久没有枪响,他就坐在窝棚里,把枪伸到棚外,冲養天空放上一枪。火药闪亮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被照亮一下,随即又沉入黑暗。但这个家伙自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枪口闪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没有看见。还有人说,他的枪里根本就没有装过子弹。自从腿瘸了之后,他的火枪里就没有装过子弹了。那时,他在晚上护的是自己家地里的秋。机村人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过合作社、生产队、大集体这些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头野猪被打倒在麦地中间。本来,一个有经验的猎手会等到天亮再下到麦稞中去寻找猎物。机村的男人都会打猎,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提得上名字的猎手,因为从来没有一头大动物倒在他枪口之下。看到那头身量巨大的野猪被自己一枪轰倒,他真是太激动了。结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伤的野猪就喘着粗气从麦稞中间冲了出来,因受伤而愤怒的野猪用长着一对长长獠牙的长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机村人都听到了他那一声绝望的惨叫。人们把他拾回家里。野猪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开来,使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还有一种隐约的传说,他那个地方也被野猪搞坏了。那畜生的獠牙锋利如刀,轻轻一下,就把他两颗睾丸都挑掉了。第二天,人们找到了死在林边的野猪,但没有人找到他丢失的东西。人们把野猪分割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来。一见那血淋淋的东西,他就骂了出来:“呸!婊子!”
瘤腿之前,他可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哪。
脾气为什么好?就因为知道自己本事小。
瘸腿之后,脾气就像盖着的锅里的蒸气,腾腾地窜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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