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切孩子一样,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刚上小学时,班上有一个姓马的同学,常邀我去他家里玩。他家开着一个厂,有许多商标纸,我们俩就在商标纸的背面涂鸦。他最爱画斯大林的头像,特征分明,我觉得很好画,也学着他画。第二年他转学了,我们没有再见面,但我从此经常画点什么。从小学到初中,我喜欢临摹古今人物像,做这事极有耐心,画毕仔细地涂上水彩。我的弟弟和小邻居们是我的崇拜者,都以得到我的产品为荣。初中毕业时,我还动过报考美术学校的念头。上大学乃至参加工作以后,我仍喜欢画钢笔速写,上课或开会时,觉得无聊,就用钢笔构画眼前人物的轮廓和姿态,那些线条在我自己看来已经相当熟练了。但是,仅止于此,我终于发现自己对形象和色彩的记忆比较差,不是画画的料。
做手工是我小时候的另一大爱好。在许多孩子身上,我都发现了这个爱好。做手工的魅力在于自己动手把想象中的一个构造变成现实,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收获是专注能力和毅力的培养。我小时候没有现成的手工组件,只是用硬纸板做成某种造型,然后用彩色有光纸剪出图案或文字贴在上面。我把这些作品陈列在柜子的橱窗里,隔些日子更新一次,为此感到很自豪。有一阵,我迷恋于剪纸,实际上是刻纸,因为工具不是剪刀,而是刻刀。在彩色有光纸背面临摹一幅人像或图案的线条,下面垫一块玻璃板,用刻刀依线条刻成了剪纸一样的作品。这个爱好很有传染性,我们班上的同学纷纷效仿,一时成为风气。
小学和初中时,我都喜欢上音乐课。少年时我嗓音很亮,同学们给我起绰号叫“喇叭”,于是我总是可笑地想在众人面前一亮歌喉。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五音不全,会唱的歌也很少,在众人高歌的场合往往只好沉默。从童年到青年,我没有受过音乐的熏陶,以至于在进北大以后,中央交响乐团来为学生演出,我自卑地发现自己是一个地道的乐盲。
我所受的熏陶是彻底大众化的。在家里,我父母经常收听和谈论的是上海戏曲,主要是沪剧和越剧,还有上海滑稽。我对沪剧和越剧没有兴趣,但上海滑稽成了我一时的至爱。所谓上海滑稽,就是用上海方言说的相声。我后来痛恨相声,断定大多是低俗的搞笑,离真正的幽默无限遥远,可是童年的我却常常把耳朵紧贴家里那只破旧的收音机,聚精会神地听每个滑稽节目,唯恐漏掉一句话。现在我只记得两个节目,应该算其中的精品了。其一是《宁波音乐家》,完全用七个音符说宁波方言,串起一个情境故事。其二是《买鱼》。一人到市场买鱼,问:黄鱼几钱一斤?卖主答:一角。那人要了一斤,又问:带鱼几钱一斤?答:也是一角。那人把一斤黄鱼换成一斤带鱼,准备离去。卖主:你还没付钱。那人:付什么钱?卖主:带鱼的钱。那人:是用黄鱼换的。卖主:黄鱼没付钱。那人:我没要黄鱼。争论陷入循环,明显的诡辩,但不失巧妙。
我还常在家里表演这些滑稽节目,亲戚们听了,说我可以当演员。其实,自从刚上小学演节目被带下了台之后,我再没有上过台,直到大学毕业后,在部队农场锻炼,才很偶然地又参加了一次演出。当时是全团大学生连会演,我们连队把编节目的任务交给我,我编了一个独幕话剧《小号兵》。大家很满意,决定排演,谁来当主角呢?有人提议,干脆由我自编自演吧,我推辞不掉,就硬着头皮上场了。会演结束,各连文娱骨干们开会评论,对我的评价是:演得好,但有点儿油,看得出来是舞台老手。我听了暗自好笑。
现在回顾,早年我没有受到恰当的艺术教育,这是一个重大的缺陷。问题不在于是否学习了绘画或弹拉吹唱的技艺,而在于我的艺术感觉没有打开。这个缺陷不可避免地体现在身心两方面,使我的肢体和性格都偏于拘谨。同样的缺陷延伸到了我的文字之中,我的文字也是拘谨的,缺乏色彩的丰富和节奏的自由,写景和想象皆非所长,所以只好写所谓哲理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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