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迹

作者:阿来

这泉边并不带有多少凉意。他掬水喝了,那水也不冰牙,并含有许多花粉味道。一些鸟在树林深处鸣叫。金龟子爬上草梢又下到地面,又爬上另一株青草棵。他举目望望,果然有一长溜喜湿的石秆菜挂着雪青色的小花迎风摇晃。他踏过一丛丛肥嫩的野菜,空心的茎秆在脚下纷纷断裂。

果然,是一沟溪水,在这里突然潜入地下,又在刚才那泉眼边露头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得到印证而感到高兴。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被割掉鼻子的女朋友,心里不禁生出淡淡的怜悯之情。要是你老子不是公安局的科长,我就不那样干,哪怕是我像只狗一样给扔了。

这条溪水原来起源于那峰顶断壁之下的海子。

他环行在湖边察看地形,湖面三亩左右,一边直直地逼到悬崖底下,被阴影笼罩。其上不时随着一阵风响,慢慢掠过几只秃鹰的巨大黑影。这边便是一片青草地了。湖水碧蓝,漫在草滩上。他终于发现一个巨大的岩石,布满苔藓,离湖岸百步左右。这是湖边惟一可以隐身的地方了。他将在这里伏击前来饮水的鹿。一路上来,崖脚阴湿处的苔藓被啃过,丛生的红柳皮被撕扯过。这个季节,周围定有一两家鹿在活动。

很快,他在湖边发现了些深深浅浅的蹄窝。他口中不禁涌起那种鹿极喜肯食的柳皮清香辛涩的味道。而留在湖中浅水里的脚印则十分清晰。阳光盈满了水底软泥中的蹄窝,有的蹄窝里还聚集着许多呆头呆脑的小虫子。他趴下身子量量,好家伙,一步就有一肘还多一揸,这家伙好长的腿哪。不禁联想到鹿在草地上侧着耳凝神谛听那警觉而又矫健的样子。直到水灌满了袖筒,他才立起身来。

湖水蓝得逼眼,引他心里老是想起读过的书本中的句子。他挥挥手,赶走那些关于书本的回忆。

不时,那让云层缠绕的峰腰传出闷雷般的轰轰声响。现在有人知道了这山峰的故事出自自己口中,而他们不肯相信,不然,他们就不能崇仰这座山峰了,崇仰这座山峰的神秘与伟大。那轰轰声自大山内部传出,轰轰的闷响声向远方滚动。是顺着浪涛一般的一列列山脉滚向四方天际的。他也宁肯相信这是人们传说的那种声响:既然有了许多宝石藏入了峰中的冰洞,四海龙王自然派出各自的龙子在这里大战夺宝,这声音便是龙们大战时发出的疲惫而又愤怒的吼声。

他还想:阿满将嫁给自己了。自己将全忘了书本啦、学校啦、月薪啦那些东西。命定了你要做一个猎手来抚养妻子,以及儿子。想到儿子他又想到儿子必是一个比哥哥康若松还要出名的作家。或许,儿子已在那个夜晚种下了。想到这个,他心中一面高兴,一面又发紧发痛。

想干点什么,排遣心中的烦恼。但除了打猎又无事可干,而他又不能在四近放枪,那鹿便无法猎取了。听了枪声,那胆小的东西半月也不会在这里露头。

他只好打了赤脚在水中走动。太阳照在背上很热。他索性在草滩上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在水中跳跃,欲火在身上窜动,他任那家伙昂然而起,而无法抑制自己。直到水中一具枯骨把他绊倒。他把枯骨扔上草滩。这时,头顶雷声开始滚动,崖缝中乌云游窜而出。一个巨雷在崖壁上滚动而下,在水面猛烈地爆开。空气中充满硫磺味。此时,峰腰这一团被乌云浓浓地罩定。而四围的远山仍沐浴在日丽风和之中,色彩由浅绿渐渐到深蓝。深蓝处,便是目力可及的最远地方了。一时忘形,他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平时,人们一旦到这高山海子边连交谈也不敢高声大嗓的,总怕惊动了什么。只有久旱不雨,才到海子边,对山神行过隆重的祭祀,然后放枪鸣号,必然降下一场豪雨。

他迅速躲进崖腔。雨脚在眼前晃成白花花的一片。雷声依然在滚荡。想起那堆枯骨,那一迭声炸响在周身的雷电,他陡地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一阵寒意爬上后背前胸,像两条冰凉的手臂一阵紧似一阵缠绕他赤裸的躯体。他不胜寒冷,为自己无名的愤懑而猛烈地颤抖。这时雷声激发了顶峰上的雪崩。头顶上岩壁轻轻抖动,并发出嗡嗡的回应声。几个巨大的冰团一直滚到湖边。他尽力蜷缩起身子贴向崖壁深处,继而愤怒地赤身冲出崖腔。豪雨鞭打得身体竟生出一种温热的感觉。他重新跪倒在那枯骨边,把那颅骨端在自己的手里。颅骨是被毒口很重的猎枪打中的,一端只是一个指头大的眼,穿出的口子却被炸成一个大窟窿。这是一只公鹿的骸骨,头顶上的鹿角被砍走了。每只角都砍了三刀,这在颅顶骨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每刀的宽度恰是二指左右。豪雨即将过去了。隔着雨脚能看见远山上阳光的闪烁。

桑蒂激动地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汉子就在这里刺破公鹿的心脏,豪饮那温热的心血。他甚至以为那人此时就提着一枝破枪默默地站在什么地方,俯视着自己,赤条条的自己,像是俯视自己的儿子。

而要想出这个被他崇奉为父亲的人并不太困难。寨里几代以前的有名猎手至今仍在人们口中生存,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再添加上一些或苦或悲的女人的故事,便构成了一部山寨的历史。

暴雨一住,太阳光更为强烈了。桑蒂把那颅骨洗净。这个人专打头颅而不打肩胛,砍鹿角进刀均匀、准确。这人必是康若松一去无返的父亲无疑。一个猎手传说中最主要的就是他用刀用枪的特点了。这里是求雨之地,而他又是猎手中惟一一个不信鬼神的汉子。只有这条狂放汉子才敢于在这求雨的祭台边猎鹿。却不知他因何一去不返。

他仰脸望望那冰雪闪着绿光的峰巅,那就是宝石充满诱惑的光彩呀!他似乎领悟到了那鲁莽汉子的结局。桑蒂开了酒瓶。把半瓶向空中洒出,俯首一阵,一仰脖子喝干了剩下的半瓶。然后,小心地把鹿骨堆到一起。

依然赤条条地躺在阳光里,心里努力起着关于女人的念头,身子里却没有一点热力在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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