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
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叮咣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银匠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真正说来,那个时代社会还没有这么细致的分工,那个人以此出名也不过是说这就是他的长处罢了——他真实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时到处送信,没信送时就喂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个冻死的铁匠,就把套家什捡来,在马棚旁边砌一座泥炉,叮叮咣咣地修理那些废弃的马掌。过一段时间,他又在路上捡来一个小孩。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于是,他就把这孩子背了回来,对土司说:“叫这个娃娃做我的儿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说:“你是说我又有了一头小牲口?你肯定不会白费我的粮食吗?”
老家奴说不会的。土司就说:“那么好吧,就把你钉马掌的手艺教给他。我要有一个专门钉马掌的奴才。”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没有给丢在荒野里喂了饿狗和野狼。这个孩子就站在铁匠的炉子边上一天天长大了。那双眼睛可以把炉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种颜色。那双小手一拿起锤子,就知道将要炮制的那些铁的冷热。见过的人都夸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铁匠,他却总是把那小脑袋从抚摸他的那些手下挣脱出来。他的双眼总是盯着白云飘浮不定的天边。因为养父总是带着他到处送信,少年人已经十分喜欢漫游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山间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脚力日益强壮,和土司辖地里许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见多识广的人了。许多人他们终生连一个寨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还几次到土司的辖地之处去过了呢。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只要专门为老爷收拾好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别开了脸去看天上的云,悠悠地飘到了别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胡须,已经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着老年人都有点嫌他们麻烦的年纪了。父亲说:“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专钉他的马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他是看你聪明才这样的。”
他又去望树上的鸟。其实,他也没有非干什么,非不干什么的那种想法。他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对未来有了一点点预感。现在,他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呢,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他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们把你带走,可是他们没有来。让佛祖保佑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早我们上天去了。”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我想你是那种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取个名字吧。”
“土司会给你取一个名字的。我死了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谁。”于是,父亲就带着他去见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他们去时,他正手拿一匣书,坐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动不休呢。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丰富词汇的书,这书是说一个东西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还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叫法。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即将下山,东方已经现出了一轮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语中,人们把它叫做“泽那”,但土司指一指那月亮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当父亲的用手肘碰碰捡来的儿子,那小子就伸长颈子说:“泽那。”
土司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这书里可有好多种名字来叫这种东西。”
当父亲的就说:“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请土司赐你的奴隶一个名字吧。”土司看看那个小子,问:“你已经懂得马掌上的全部学问了吗?”那小子想,马掌上会有多大的学问呢,但他还是说:“是的,我已经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女人们会想要你的。但你的内心里太骄傲了。我想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你还没有学到养父身上最好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永远不要骄傲。但我今天高兴,你就叫天上有太阳它就发不出光来的东西,你就叫达泽,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淡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做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叮咣!叮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入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说:“好好钉吧,有一天,钉马掌就不是一个奴隶的职业,而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官的职衔了。至少,也是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银匠一样。我来钉马掌,都要付钱给你了。”
这之后没有多久,达泽的养父就死了。也是在这之后没有多久,一个银匠的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钉马掌的年轻人。银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达泽从作坊门前经过时,那姑娘就倚在门框上。她不请他喝一口热茶,也不暗示他什么,只是懒洋洋地说:“达泽啦,你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或者就说:“达泽啦,你的靴子有点破了呀。”那个年轻人就骄傲地想:这小母马学着对人尥蹄子了呢。口里却还是说:是啊,会不会下雨呢。是啊,靴子有点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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