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到上海做什么来了?长大了我才弄明白,是当太监来了。太监只比我少一样东西,别的和我都一样。小金宝不喜欢丫头,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梦。小金宝不要丫头是对的,说到底她自己就是个丫头,这个她自己有数。女孩子个个危险,在男人身边个个身怀绝技。小金宝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们赶走,像真正的贵妇人那样,耷拉了眼皮,翘起小姆指,居高临下把人轰了出去。其实呢,她是怕。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着上,上了床,脱得精光,谁比谁差多少,谁是盏省油的灯?
小金宝不肯要丫头还有一个更隐晦的理由:丫头家太鬼,太聪明,太无师自通。丫头家在发现别人的隐私方面个个都是天才。她们往往能从一只发卡、一张鞋印、一根头发、一块秽布或内分泌的气味中发现大事情,挖出你的眉来眼去,挖出你被窝里头的苟且事。小金宝可冒不得这个险。小丫头们鼻头一嗅,有时就能把体面太太的一生给毁了。上海滩这样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宝要太监,要小太监。十四岁的男孩懂什么?自己还玩不过来呢。
二管家带了我往前面的大楼走去。大楼的客厅干干净净,四处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见大理石深处的模糊倒影。灯光有些暗,是那种极沉着极考究的光,富丽堂皇又含而不露。
二楼的灯光更暗,灯安在了墙里头,隔了一层花玻璃,折映出来。我的脑子里开始想像老爷的模样,我想不出来。老爷在我的心中几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进一间大厅,大厅辉辉煌煌地空着,但隔了一面墙里头还有一大间。墙的下半部是酱褐色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组成了一个又一个方格,里屋的一切都被玻璃弄模糊了,在我的眼里绰约斑驳。屋里坐满了人,他们的脑袋在花玻璃的那边变得含混而又不规则。二管家打开门后门缝里立即飘出一股烟雾。屋里的人都在吸烟,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他的话我听不懂。但我从门缝里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红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门后头。我只看得见椅子的高大靠背,却看不见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吸水烟。他烟盖的背面有一把铜质小算盘,瘦老头右手小姆指的指甲又尖又长,他就用他的尖长指甲拨弄他的铜算盘,拨几下就把水烟壶递到椅子的旁边。这把铜算盘吸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着的一定是老爷。
我看不见老爷,我只感到威严,感到老爷主持着一笔上海帐。
门缝里头铜算盘的上方是一只手,手里夹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烟雾后头是对面墙角的落地座钟。一切和时钟一样井然有序。
二管家轻声说,“屋里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见到他们都要招呼,招呼时你只能看一眼,然后把眼皮挂下来,看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张了嘴巴,点点头,四周安安静静。
电话铃的响声突如其来。我吓了一跳,我张望了好半天才从客厅的墙上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墙上有一个黑色东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那个黑色东西有很好的名字,叫电话。
二管家取下耳机。他取耳机时阴了脸,只说了一声“喂”,仿佛立即听到了什么开心事,脸上堆满了笑。二管家喜气洋洋地说:“是余老板,”二管家这么说着放下了电话,走到屋里去,弯下腰对巨大的靠背说:“余老板。”
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看得出“余老板”对嘶们早就如雷灌耳。
一只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日常。是老爷的手。
巨大的靠背后头终于走出来一个人。光头,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了,这哪里是老爷?这哪里是上海滩上的虎头帮掌门?完全是我们村里放猪的老光棍。
老爷慢吞吞地跨出门槛,却不忙去接电话筒。老爷发现了我。老爷慢吞吞地对二管家说:“就是他?”
我看见了老爷的一嘴黄牙。
二管家说:“快叫老爷。”
我有些失望地说:“老爷。”声音像梦话,没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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