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康民一直在悄悄地调查江雪。
在中原商学院,自认为“学问第一”的齐教授,是个有名的书虫。他看书很杂,从康德到普鲁斯特,从孔老夫子到易经八卦,他是无所不知。所以他从弗洛伊德那里有了一个独特发现,他的发现是从伟大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那里延伸出来的。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潜意识”;而齐教授更关注“意识的起源”或叫作“童年意识”。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背着“童年”行走的,一个人的童年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要说伤害的话,童年的烙印,可以说是一生当中最大的伤害了。正是他,发现了江雪眼里与众不同的“蚂蚁”;也正是他,把江雪当作心理学意义上的“病例”来研究的。他要追踪的,是这些“蚂蚁”的来历。
齐康民查过江雪的档案。档案很简单:江雪,女,曾用名,江桂花,汉族,1966年12月29日生,籍贯,山西洪洞县……这个籍贯显然是不确定的。从下边的学历上看,她一直生活在平原上,与山西似乎不搭界。这也许是江雪在填表时故意作的伪,或者是一种调侃?山西洪洞县有棵大槐树,明万历年间,那是个大迁徙的集散地,有许多人从这里迁往全国各地,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祖先。这也仅是传说,难以为证。在父母这一栏里,江雪在不同的表格里,有不同的填法,后来的表格与原填表格不符,有关父亲的姓氏和工作单位都用笔涂改过。如果细细比照查对,就会发现原来填的好像是“医生”后为“工程师”,原为“刘”姓,后改为姓“江”;母亲的姓氏也是改过的,先为“王月”又为“江淑琴”,后改为“黄大兰”……经查询,表上填的所谓的父母“工作单位”里均没有这两个人,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这反而更加激发了齐教授的探究欲。那年夏天,趁着一个假期,齐康民只身来到了本省最西部的一个城市。这是一个县级市,有满城的槐树。齐康民几经周折才找到了江雪表上填写的那所学校。江雪在表上填的是“红卫小学”,而现在这所学校的名字叫“文峰小学”。“红卫小学”是“文革”时期的校名;现在的小学是一个叫靳文峰的大款捐钱新盖了教学楼,就此改名为“文峰小学”了。据说,“文革”前,这所学校还有一个校名,叫“三眼井小学”,已经被遗忘了。齐康民先后来了三次,才逐渐弄清了这三个校名之间的传承关系。
齐康民最幸运的是第三次。第三次来,齐康民找到了本校的元老马校长。马校长只当过学校的副校长,已退休了,正领着自家孙子在学校操场上跑着玩。在校院里,这位胖胖的女校长是个碎嘴,见来一斯斯文文的“眼镜”,就说同志,你找谁?齐康民说这是不是以前的“红卫小学”?我想了解一点情况。马校长说是啊,我是这儿的老人(所谓“老人”是在这里工作时间长的意思),你了解什么情况?齐康民说,以前有个学生在这儿上过学,她名叫江雪,你知道么?马校长想了想,说没有吧?没有这个人。齐康民说,我想起来了,她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叫江桂花。你听说过么?马校长说江桂花,哪一届的?齐康民说好像七八年,七八年毕业。马校长嘴里喃喃着,说没有吧,江桂花,想不起来了……可是,她走了几步,突然拐回头,你说的是江小豆吧?
齐康民一愣,说江小豆?马校长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八成是江小豆,个不高,人家都叫她“小豆芽”。四年级的时候,我接的她们班。江桂花的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你问她呀?齐康民说是啊,我就是了解一下她的情况。马校长说那你找对人了,我当过她的班主任。齐康民生怕弄错了,特意拿出一张江雪的毕业照,说你看看是不是照片上这个人?马校长接过照片一看,说就是她,别的我认不出来,我就认识她那双眼睛,从小就这样,毒啊!马校长没等齐康民再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她说,你不知道吧?她是个弃儿。最初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做家访的时候,她家的一个邻居偷偷告诉我的。这孩子命苦,都苦到根上了。你猜怎么着,她是经人转了两次手,才到了这一家。她是头前那一家的女人一大早在医院隔壁的小胡同里捡来的……据说那女人待她还不错,只是那女人命薄,把她捡回来没有多久就死了。结果是那一家的男人带着她,后娶了这个女人。你说说,捡她的女人本就不是亲的,后嫁的这个女人就更不沾边了。这女人有个绰号叫母老虎,很厉害。她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这就算两窝了吧?所以结婚以后,男人和女人因为孩子整天吵架,那女人动不动就“野种”、“野种”地叫……江小豆,也就是江桂花,也是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像猫。这吧,不管怎么说,还有这个男人替她护着点,少挨一些打。可是后来麻烦的是,“文革”的时候,这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事上吊自杀了……他一死,这母老虎就带着这两窝孩子又走了一家,她这算是第三嫁了吧?结果,嫁人没多久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就三窝了。这三窝孩子中,也只有江小豆不是这女人亲生的。所以,家里所有的活都是江小豆干的,孩子们不管谁犯了错,挨打的也总是江小豆……你说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这女人打人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你猜她怎么打?你想都想不到,她用针扎!用的是绣花针。听那邻居说,每次打孩子,这母老虎都关上门,只听屋里一声声惨叫!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孩子出门的时候,你看她好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孩子上学从来都是溜着墙跟走,不与任何人说话。她惟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只是后来,有一年夏天,这孩子背上长疮了……长疮了她也不说,上体育课的时候被人撞倒在地上,起来之后,一个背都是血!这时候有同学掀开她的衣裳看了,这才真相大白:她整个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看了真是让人寒心,那针眼黑紫黑紫的,密得像芝麻粒!一个脊梁都生了脓疮了……老天爷呀!
齐康民深深地吸了口冷气,顿时背上冷飕飕的!问,那后来呢?
马校长说,后来这事就传开了,一个街道的人都不愿意了。于是就反映到了民政局,民政局跟学校协商,就让这孩子住校了。那时候江桂花(我给她改的名)是惟一一个住校生。民政局一月拿十八块钱,算是这孩子的生活费……可学校没法人户口啊,后来就把这孩子的户口人在了市里的孤儿院。马校长说,这孩子的命比黄连还苦,她世上没有一个亲人。
齐康民又问,那,找过她的亲生父母么?
马校长说,上哪儿找去?捡她的人都死了八百年了。
后来,齐康民又多次寻找那个隔壁有一个胡同的医院,期望能够查询到江雪亲生父母的下落,可他一直没找到……
二
齐康民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渐爱上江雪的。
齐康民的调查,本是要证明自己观点的,他想在理论上与弗洛伊德一较高下。可是,在调查过程中,却更多地激发了他人性的一面。他的调查就此转了一下弯,有了更多的怜爱成分,他看江雪的眼光也不由得发生了转变。他觉得在人生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能开出这么一朵花来,实在是不容易的。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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