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白皮书

作者:李佩甫

上午,旧妈妈领我到厂里去。

在厂大门口,旧妈妈牵着我的手,逢人就说:你看看,他们就这样对我。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人们听了,说一些咸咸淡淡的话。我看见人们肚子里残留着许多旧日的咸咸淡淡的粮食,于是人们都说些咸咸淡淡的话。看大门的老头笑笑,看大门的老头肚里残留着更多的旧日的粮食。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找头啊,找头说去。

旧妈妈又牵着我的手往车间里走。车间里空空荡荡的,机床一排开着,一排停着,只有极少的人在上班。旧妈妈把我领到正在干活的人跟前,又说:他们就这样对我。你看看,我在厂里午了十五年,他们就这样对我。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开车床的人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一圈一圈地转,转了,还是那样的一句话:找头,这事儿得找头。

旧妈妈却牵着我,从这个车床跟前移到那个车床,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话。而旧妈妈得到的还是那样的话。旧妈妈为说这些话而来,看来旧妈妈是为说这些话来的。旧妈妈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旧妈妈没有看过我一眼。

接着,旧妈妈牵着我上了厂里的办公楼。办公楼里有许多办公室,旧妈妈牵着我了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进,进去说的还是那样一番话。我看见一张张人脸都像墙壁一样,人们的脸都变成了墙壁,陌然的没有声音的墙壁。旧妈妈的话碰到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旧妈妈依然坚忍不拔地走着,说着……最后,旧妈妈站在了挂有“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当旧妈妈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才有一个人慌慌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他对旧妈妈说:“厂长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老黄,黄主任,厂长不在我等他,我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惶惶地说:“厂长不在,厂长真的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黄主任,你说,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啥时候成了书记的人了?我一个工人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黄主任的心跳到了喉咙上,我看见黄主任的心像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到了喉咙眼上。黄主任嘴含着心,呜呜噜噜地说:“厂长不在,厂长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我等他,我就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眼里有了一些游移。他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仿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就像在半空里悬着,目光却像小偷一样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前探。这时厂长的办公室在他眼里成了一团火,他的目光探上去时总像被烧着了一样,“哧溜”就缩回来了……

透过办公室的门,我看见厂长在屋里呢,厂长就在屋里坐着。厂长的办公室很宽敞,是里外两间,厂长就在里间的办公室里。厂长的身子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架电话,一声声“嗯”着。厂长的脸是椭圆形的,长着一个宽大的额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厂长穿西装系领带光鲜体面地在屋里坐着,坐着却一声不吭。我看见厂长脑门里有无数条紫色的细血管,血管里的血正在急剧地运动,每条血管都是很累很累的样子,都在拼命地奔跑。从紫色血液游走的路线上,我看出这样激烈的运动跟旧妈妈是没有关系的,跟旧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影像上,紫色血液的快速流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那是一座更高的大楼,厂长的紫色血液在一座更高的大楼里游走,也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在旧妈妈的厂里,我发现人们脑门里血的流速都加快了,但方向是不同的,我能看出方向不同。

我扭过头来望着旧妈妈,旧妈妈就在那儿站着,旧妈妈站着不动。我看见旧妈妈在暗暗地鼓励自己,旧妈妈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你怕丢脸,现在你不怕丢脸了,你正学习不怕丢脸,现在的人都在学习不怕丢脸,只要你不怕丟脸……

我看见厂长在悄悄地拨电话。厂长拨过电话之后,不一会儿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一群人,他们不由分说,劝着、拉着把旧妈妈从办公楼上拉了下来。拉旧妈妈的人怀着各样的心思,话语乱纷纷的,声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在“走吧,走吧;算啦,算啦;再研究研究……”里边潜藏着一个巨大的帷幕,那帷幕里晃动着各式各样人的影子。

后来旧妈妈牵着我坐在了门口的传达室里。旧妈妈说,她要在这儿等厂长间来。厂长如果不回来,她就到厂长家里去……我看出旧妈妈心单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两回事。旧妈妈心里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颜色,一种是绿颜色。两种颜色时常交织在一起,混合演化为……种非红非绿的像苹果一样的东西。这时候旧妈妈就望着挂在墙上的钟,望钟的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了。

看大门的老头说:“有钱人可真多呀,真多……”

“你没看见么,厂长坐卧车出去了,刚出去,又活动去了……”

“厂长是法人哪,现今厂长成法人了,厂长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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