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开始挖土豆。
土豆是这里的主要粮食,村里人便认为,它是土疙瘩在地里变成的豆子,成熟了就得及时去挖。如果不及时挖,就像埋下的金子常常会跑掉一样,土豆也会跑掉的。所以挖土豆是一年里最忙碌又最聚人气的日子,在外打工的得回来,出去还侥幸着挖极花的得回来,甚至那些走村串乡赌博的偷鸡摸狗的都得回来,村子如瘪了很久的气球忽地气又吹圆了。黑亮锁了杂货店门,贴上纸条:挖土豆呀,买货了喊我。黑家的地在南沟和后沟有五块,挖出的土豆就堆地头,瞎子用麻袋装了,拉着毛驴往回驮。毛驴来回地跑,受伤的腿又累得有些瘸,瞎子让它驮两麻袋了,自己还掮一麻袋。
第一麻袋驮回来,挑了三颗土豆,都是小碗大的,敬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
他们不让我到地里干活,也不让我做了饭送去。早晨一到地头,黑亮要在地上挖一个坑烧土豆,那是在坑里放上一层土豆,再架上一层柴禾,又放上一层土豆,再架上一层柴禾,把柴禾点着了,用土坷垃盖住,仅留一个小口冒细烟,到了晌午,烟不冒了,扒开来土豆就熟了。父子三人吃了土豆继续劳动。我独自在窑里做些面糊糊吃,再把黑亮拿回来的土豆叶蔓用刀剁碎了喂猪,剁着剁着有了想法:黑家人都不在家了我可以逃么,而肚子咚咚地就又剧烈地动了几下,竟使我没坐稳跌在地上,就骂道:你这狗崽子,你爹不看守我了你倒成了警察?!苦笑着不再剁了,把刀扔出门去,刀却落在门外卧着的狗面前,狗忽地坐起来,双耳竖立,虎了眼盯我。
我不再有想法了,想法有什么用呢?黄土原想着水,它才干旱,月亮想着光,夜才黑暗。
我给狗说:你睡你的吧,我不会逃走的。就在厨房里烧水,烧了水要提到地里去。
水还没烧开,肚子却又疼起来,这次疼和上几次疼得不一样,不是隐隐作痛,也不是针扎地疼,而一抽一抽,像是有什么手撕拽着肠子,或是有刀子在搅动。我在灶火的木墩上坐不住,起来趴在灶台上,腿哗哗地颤,汗就湿了一头,叭叭地滴下珠子来。我先咬着牙忍着,后来忍不住了,觉得要死呀,让狗去叫黑亮,狗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却在硷畔上汪汪叫,我抬头一看,回来的是瞎子。瞎子从毛驴背上卸麻袋,突然站在那里不动,朝着窑门口,说:干锅啦!我这时也闻见了一种怪味,他已经进来,揭了锅盖,锅底红着,锅盖沿已经烙焦了,他忙添了几勺水。我说:我要烧点水的,哎哟。瞎子说:烧水还能烧干?啊你病了?我咵地从灶台上软下去,扑沓在地上。瞎子就站在我身边,但他不知道了怎么办,忙往窑门跑,头还碰了一下门框,他去叫来了老老爷。老老爷见我倒在地上,忙说咋啦咋啦,要把我扶起来,他扶不动,喊瞎子又把我往炕上抱,瞎子说:我去拿被单。老老爷说:人成这样了讲究啥哩!瞎子就把我抱起来,他一对胳膊伸直,硬得如同铁棍,竟然是平端着,而自己却把脸侧到一边,把我放在了我窑里的炕上。老老爷说:哪儿疼?我说:肚子。老老爷说:咋个疼法?我说:要死呀。老老爷说:这是生人啊。给了我一根筷子,让我咬住。瞎子就说:我去喊黑亮!跑出门,一只鞋掉了。
黑亮是跑回来了,满头的水,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问:还疼吗,还疼吗?我的裤裆就湿了,往出渗血,疼得扑过来扭过去,黑亮抱不住,他硬还要抱,我就双手抓着他的胳膊,竟要把那一疙瘩肉拧下来似的。他说:你拧你拧。我又松开了手,把头在炕沿上磕得咚咚响。黑亮吓得跑出窑外,他爹在硷畔上跪了,对天作揖,黑亮说:爹,爹,她疼得能吓死人!他爹说:人生人就是吓死人。黑亮说:她真要生呀?他爹说:快去背满仓他娘来!黑亮就跑,狗跟了他,他边跑边骂狗:让你有事了来叫我,你为啥不来叫?!
满仓娘不是背来的,她小跑着,还拉着她的小孙子。满仓娘一来就进了我的窑,没让孙子进,让黑亮给小孙子找个啥吃的,黑亮给小孙子一个生土豆,对他爹说:她家里就她和孙子,孙子硬要跟着来。他爹给小孙子一个熟土豆,换下了生土豆,说:好兆头。黑亮说:啥好兆头?他爹说:这小孙子一来,该生个男孩呀!
满仓娘个头不高,双膊过膝,来看了,说就是要生呀,却不急了,拿了烟锅子在窑门口吸,她好像几十年没吸过烟似的,头不抬地吸了十几口,然后烟雾就从嘴里没完没了地往外冒。黑亮爹坐下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眼睛一直看着满仓娘,满仓娘说:你这让人心慌不?去烧水煮剪子呀。黑亮爹哦哦地去了,满仓娘又说:布拿来。黑亮爹问什么布?她说孩子生下来得包裹呀。黑亮爹说还没有。她就说:没有?怎么不提前准备下?!黑亮就去杂货店取布,满仓娘交代一句:拿些红糖。就又继续吃烟。
等到黑亮把布和红糖拿回来,我已经疼得在炕上大声叫唤,他还来抱了我,劝我忍着,我就骂他,骂他我怎么能忍住,又骂都是他害我,骂得他不敢抱了,我再叫唤起来,他再过来抱我,说:我不劝你了,只要能减轻疼,你就叫唤,你就骂。满仓娘吃够了烟,说:黑亮,你出去,这没你事,让我孙子不要乱跑。黑亮说:她咋这疼呀?满仓娘说:生孩子不疼啥时候疼?!黑亮一走,她脱了我的衣服,用被子垫起我的后背,端来的水和煮好的剪子放在门口了,她拿过来,说:不敢把力气叫唤完了,过一会儿该用劲时咋办?黑亮就在窑门外,她说:提半笼灶灰来。黑亮说:灶灰?她说:一会儿血水流的得垫脚地呀。打三个荷包蛋来让她吃,孩子没生下来大人倒虚脱了。黑亮说:她咋还声唤哩?她说:现在知道做女人艰难吧?闭了门,又坐在炕沿上吸烟,说:都这样,女人谁都这样,没啥怕的,我生头胎时还锄地哩,满仓就生在地里,用石头砸的脐带。她再一次查看了,手指头还在里边塞了塞,嘟囔一句:开了。我还想问是什么开了,一阵更剧烈的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这回是坐在了窗子的第三个格子上,看到了满仓娘。嘴里还叼着烟锅子,把胡蝶的两条腿分开了,在腰下垫上枕头,就有水流了出来,接着半含半吐地有了一块肉,立即又不见了。满仓娘在说:啊,横生呀?!那块肉再次露出来,是一只小小的脚丫子。满仓娘就把烟锅子扔了,半跪在炕上,黑亮趴在门上,说:哎,哎,咋不声唤了?满仓娘说:是个螃蟹。黑亮说:生了个螃蟹?!满仓娘说:人道上不好好走,别人都是先出来头,他出来了脚。黑亮说:啊,啊?!满仓娘说:你进来,进来,给我帮个手!黑亮进来,他吓坏了,不敢朝下看,去看胡蝶的脸,胡蝶的脸变了形,他说:人昏过去了。满仓娘忙掐胡蝶人中,拍打胡蝶的脸,说:醒来醒来!黑亮就哭腔下来,大声叫胡蝶。满仓娘说:那是疼昏了,没事,你哭啥么!弯腰在炕下的水盆里抓水,水有些热,甩了甩,又在胡蝶脸上拍了拍,胡蝶就把眼睛睁开了。
我睁开了眼,疼痛比先前更厉害,再声唤起来。
满仓娘开始搬动我的身子,黑亮要帮她搬,她不让黑亮搬,搬了六下,再搬了六下,把我翻侧着,在背上推,然后让我趴下,我趴不下,她就让我双腿屈着趴下,又是在背上推,说:黑亮你眼睛好,背上那条梁是不是直了?黑亮说:我看不来。她说:翻过来翻过来。黑亮把我翻过身来,紧紧地把我上身抱在怀里,我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她又在肚子上揉动,她已经满头满脸的汗了,趴下来看了一会儿,说:好了,你这是要生皇帝呀,折腾我!就坐下拿了烟锅子吸,问:煮了荷包蛋没?黑亮说:煮了,给你也煮了一颗,给小孙子也煮了一颗。她说:你下来,给她喂鸡蛋。黑亮把荷包蛋端来,我却血流了一炕,又昏了。
我再次站在窗格上,瞧见黑亮在掐胡蝶的人中,满仓娘似乎在生气,一把把胡蝶的手拉过来,在虎口上掐,说:你是个懒人,该你出力呀你给我昏过去!黑亮爹又跪在硷畔上给天磕头,问旁边的老老爷:没事吧,不会有事吧?老老爷说:太阳这红的,鸡在窝里窝得静静的,能有啥事?没事!满仓娘再次趴在了胡蝶脚前,她的鬓发都散了,一撮子灰白头发扑撒下来,用手去拢,手上的血就沾在了额颅上,随之说:见头发了啦,见头发啦!黑亮脸色煞白,汗水淋漓,靠在窑壁上,不敢看。满仓娘说:去,把荷包蛋热热。黑亮一出窑门,软在地上,说:爹,爹,你把荷包蛋热热,有些凉啦。黑亮爹却往厕所跑去。胡蝶好像是又睁开了眼,满仓娘说:醒了?胡蝶长长出气,满仓娘说:醒了先憋住气,用力努,努!胡蝶在咬着牙用力,满仓娘还在说:你咋不用力哩,再努,用力努!黑亮爹从厕所出来,端了鸡蛋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把热了的荷包蛋再端出来,交给黑亮了,他又去跑厕所。黑亮说:你咋啦?他爹说:不知道咋啦,我后跑,去了又拉不出什么。胡蝶在不规则地发着吭哧声,像是毛驴在爬坡,又像在拉漏气的风箱。突然噗地一下,如一盆水泼出来,溅了满仓娘一脸,而孩子就在水泼出来的同时,像是条鱼,冲到了炕席上,又光又滑,竟掉下来,正巧落在炕下的灶灰笼里。满仓娘说:你是个脏东西!忙从灰笼里捡出来,提着后腿就拍屁股,孩子哇地哭了。
不一会儿,黑亮提了胞衣出去,硷畔上站着黑亮爹,老老爷,瞎子,他说:是个男孩!
胞衣就埋在了石狮子下。
我有了孩子,名字叫黑一。这是黑亮起的名,他说生下一个,他还想再生下二个三个,七个八个:如果你配合好,咱就重建一个村子。建一个光棍村?我在地上唾了一口痰,蚊子苍蝇才不停地生蛆呢,猪和老鼠才一生一窝哩,越是低下卑微的生命越是能繁殖,他黑亮就是个小人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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