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慧能院长所预料的那样,由于贾兰坡教授突然去世,会议被迫推迟了几天,那些因交通不便而稍晚到达的外地学者,刚好来得及赶上贾教授的追悼会。
为了弄清贾兰坡教授自杀的真正动机,警方在案发后的两天里进行了周密的调查。然而,他们的侦讯并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疑点。
学校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研究生院院长汪秉昆曾私下对闻讯赶来的新闻记者们表示,虽然他本人对贾兰坡教授的自杀感到极为沉痛,但也说不上意外。
“如今这个年月,自杀难道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他反问道,“何况,贾兰坡教授死前并非没有这方面的征兆。”
汪院长说,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与死者于两周前曾一起驱车前往市郊的湖边钓鱼。贾兰坡教授似乎对未来的学术会议感到忧心忡忡。他不止一次地提到,看上去他现在整日都在为会议而奔忙,实际上他已经在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中午用餐的时候,在湖边的一块茂密的杉树林里,贾兰坡教授出人意料地提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考虑到事件的几个主要当事人如今尚在人世,谈话的具体内容暂时还不便向新闻界透露。
汪院长回忆说,贾兰坡教授在决定讲述这件事之前曾显得十分犹豫。甚至,他一旦开始讲述,脸上就呈现出后悔的表情,但依然滔滔不绝。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寻找着迸泄之口。汪秉昆院长最后说,虽然他本人不能断定这次谈话与贾兰坡教授后来的自杀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但它至少也提供了某种颇可玩味的背景。如果有必要,他会在适当的场合,公布谈话的内容。
贾兰坡教授的遗孀对于汪秉昆院长的上述谈话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她只是冷静地对前来调查的警员们说:“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贾兰坡毕竟已经死了。那些一心盼着他早日归天的人总可以称心如意了。”
按照她事后的追忆,案发当晚,她恰好要去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教工合唱团的排练。她刚刚走出家属大院,迎面就遇见了子衿。他是贾兰坡教授最为得意的大弟子。她知道那会儿预备会正在图书馆二楼的会议厅里举行,便问他为何没去开会。宋子衿的神色有些飘忽不定,一脸刚刚睡醒的样子。宋子衿愣了一下,对她说,他脑子里想着要去图书馆开会,却不知不觉地走到教师家属区来了。他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我大脑的神经树上一定是爬满了蚂蚁。”随后,他对师母的那条演出穿的裙子言不由衷地夸赞了一番,就返身匆匆离去了。“这段时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那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又将她们困了一个小时。她回到家里的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她记得,贾兰坡教授当时正在书房里看书。她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给丈夫端去了一杯热咖啡,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在平常的日子里,贾兰坡教授在做学问的时候,很愿意妻子陪伴在身边。她静静地在一旁打着毛衣,看些闲书,或者替他捶捶背。有时,贾兰坡教授也会从堆满典籍的书案上抬起头来,活动活动筋骨,跟她聊些有趣的事,偶尔也会哼上一两段《坐宫》。这种习惯已经延续很多年了。
出事的这天晚上,贾兰坡教授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她向他打听会议上的情况,丈夫却显得很不耐烦。他冷冷地请妻子先去睡觉,让他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因为他“有些事情需要仔细地想一想”。
在晚秋的那场大雨中,她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才被楼下的叫喊声惊醒。她听见楼下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她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大概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被大风刮到楼下去了。
警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她的全部陈述,然后向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刚才谈到,似乎有些人一直在盼望着贾兰坡教授死去,你指的是哪些人?”
贾夫人回答说,这牵涉到了学校当局尚未公开的一个内幕。她介绍说,贾兰坡教授是一个生活在过去时代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已不合当下的潮流。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与校方进行着一场他注定不能获胜的战争。哲学系在这所大学俨然一个庞然大物。每年都占用着学校相当大的一笔经费。何况,哲学系已经连续三年招不满本科学生了。学校的负责人曾多次向贾兰坡教授试探,为了节省开支,能否将哲学系的规模予以压缩,或者干脆取消。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案是,把哲学系作为一个研究所并入法政系。贾兰坡教授自然一口拒绝。他内心也十分清楚,哲学系最终被取消看来只是早晚的事,校方只是慑于他在国内外学术界的巨大声望,不得不有所顾忌。应当说,学校方面源于经济上的压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说,这个提案也受到了全系绝大部分教师的赞同与支持,因为法政系雄厚的经济实力令人羡慕,它属下的一个法律咨询公司、五家律师事务所在这些年中积攒了大量的金钱。
她本人也曾经提醒过她的丈夫,倘若他固执己见,势必树敌甚多,只能自取其辱:“哲学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贾兰坡教授听后勃然大怒:“倘若没有哲学,人与猪何异?况且猪也未必就不懂哲学。”
贾兰坡教授这样说,自有他的苦衷。哲学系是从马列主义教研室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能发展成今天这样的规模绝非易事,其中寄托着他的全部梦想。
“如今他突然撒手西归,许多人一定感到喜出望外。”
警察皱了皱眉头,旋即向她表示,他们只是例行调查,无意过问学校内部的具体事务。既然目前并未发现贾先生死于他杀或意外事故的明显证据,如果她本人没有异议的话,他们只能以“自杀”作为暂时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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